International Photographers Association of Los Angeles 洛杉磯國際攝影家協會

We don't make a photograph just with a camera; we bring to the act of photography all the books we have read, the movies we have seen, the music we have heard, the people we have loved. -Ansel Ad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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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發表於 : 週日 11月 04, 2012 4:1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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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週四 2月 15, 2007 12:56 pm
文章: 5438
马伯庸是我在新浪微博上一直关注的ID,以讲冷笑话出名。看完此篇,如果您对明朝历史有点了解,且对中国网络上喧嚣争论(五毛 vs 美分/公知)熟悉的话,当会心一笑。

关于马伯庸

百度百科介绍:

出生于内蒙古,成长在桂林,上海上学,新西兰留学的北京人。
马伯庸(4张)父母是高级工程师,据说,马伯庸数学考试未及格过。奇怪的遗传。
1998年开始在网上发表杂文,一举成名。
迄今网上流行着他所著的大量评论、杂文、历史普及、幽默小品文以及一些短、中篇小说,内容范围涵盖科幻、奇幻、历史、灵异、推理、动漫等多个领域。其中一些作品如《从机器猫看阶级斗争残酷本质》、《寂静之城》、《冷酷仙境与世界尽头——<葫芦兄弟>人物赏析》、《陌生人的情人节》、《奇幻金庸》等在网上广为流传,并被各大论坛及平面媒体争相转载。
历史功底厚重扎实,文风多变,是公认的“文字鬼才”和“创新三国小说第一人”。
为《看天下》等多个杂志撰写专栏,特别是新浪微博开通以来,大量以历史题材为主的幽默短文迅速风行网络,使马伯庸在网络上的知名度和号召力与日俱增。


维基百科介绍:

马伯庸,本名叫马力,朋友惯称小白,作家。

发表于2005年第5期《科幻世界》的《静寂之城》获2005年度银河奖读者提名奖。

2006年10月制作《六亿解放军占领巴黎》(法语:Les chinois à Paris)中文字幕。

发表于2010年9期《人民文学》的“考据体小说” 《风雨〈洛神赋〉》获2010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散文奖。

2011年6月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马伯庸与阎乃川合著的历史专著《触电的帝国——被电报改变的中国近代史》。

2012年1月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马伯庸与汗青合著的《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

作品

《三国机密·龙难日》 《帝国最后的荣耀——大明1592抗日援朝》 《风起陇西》 《笔冢随录》 《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 《她死在QQ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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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發表於 : 週日 11月 04, 2012 4: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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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週四 2月 15, 2007 12:56 pm
文章: 5438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朔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整个北京城都沉沉睡去,入夜的春寒悄然爬进这一座矮小的房屋。屋子里没有灯,只有电脑闪烁着幽幽的蓝光,把画屏前海瑞清癯的脸庞染上一层黯淡神色。

这台电脑已经有年头了,蒸汽风扇的声音大得惊人,画屏的颜色也有些失真,外头就连车马店的前台伙计都不愿意用这种配置的垃圾货。但海瑞一直没有更换,一则是因为他坚信君子固穷;二则是真穷——现在物价太高了,买块硬盘得一两多银子,即使海瑞是户部主事,可凭自己的薪俸,实在是没钱去给电脑升级。

为了不惊扰母亲睡觉,海瑞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保持着最标准的坐姿,用苍老的手挪动了一下鼠标。空寂的屋子里传来“咔嗒”一声,画屏上很快出现了一个论坛。

这是一个叫做“大明理学之光”的论坛,论坛的题图是朱熹与孔子的画像,主色调是青色,以象征着“青青子衿”的优雅与清高。

这个论坛分成好几个部分,主论坛叫天人合一,用来讨论理学的各种话题,以前海瑞很有兴趣,但现在已经不想去了。因为这个论坛里冒出几个王学的支持者,跟朱子的拥趸吵得不可开交,动辄一画屏的“歪理邪说”,简直就是斯文扫地。

除了主论坛以外,还有几个附属论坛,比如讨论琴棋书画的文艺版、讨论南倭北鞑的军事版和讨论大明政事的时政版。据说还有一个分享唐寅或者仇十洲春宫图的隐藏版面,不过海瑞根本不屑一顾。

海瑞要去的是时政版,可他进去以后浏览了一圈,忽然长叹一声,重重砸了一下鼠标。

时政版里讨论政事的并不多,大多数人在津津有味地说着如何写青词,还有少数几个在版聊灌水,发一些类似“最适合入阁的二十八星宿大排名”、“是大明人就要看”的狗屁玩意儿。

海瑞痛心的不是这些。

一个时辰之前,海瑞明明发布了一条帖子,在帖子里他义正辞严地谴责了如今的崇道之风,点名批评了邵元节、陶仲文两个人,说他们是蛊惑嘉靖皇帝的妖道,虽然已经身故,也不该享有那么大的声名。这帖子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多字,还配了三、四张图与五、六个连接,便于读者拓展阅读。

他希望能通过这个帖子,引起公众和朝廷的关注。海瑞认为嘉靖皇帝宠信这些道士,早晚是要出大乱子的,身为臣子,必须要让主君和其他臣僚警惕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这些言论不受欢迎,可总得有什么人站出来大声说话才行。

这篇发在理学之光的帖子,是海瑞在投石问路,试探一下朝野对这件事的反应有多,是否有人与他看法相同。

可一个时辰还没到,海瑞的帖子便已经被删除了。海瑞是个喜欢较真的人,他给论坛御史发了一封私信,质问他自己犯了哪条规矩。御史很快回复说这是礼部的新规定,禁止在公开论坛谈论崇道之事,尤其不得提及几位道长名讳,还开列了一系列禁词,如果不遵照执行,锦衣卫很快就会找上门来,收走服务器,还要把主事者抓到南镇抚使司里去审问。

既然管理员都这么说了,海瑞也就无可奈何。他关掉论坛,想去看看新闻,结果立刻跳出一大堆弹出式广告,什么“教你写经典青词百篇”、“在线炼丹视频大揭密、“买神宵雷法点卡送西域胡姬”,满眼的乌烟瘴气,有一种莫名的颠狂。

这些垃圾广告层出不穷,海瑞电脑里的破防火墙根本无法阻止。这款防火墙软件是朝廷指定安装的,起了个名字叫“宣大”,实际效果和宣大防线一样弱不经风。

与反应迟缓的电脑搏斗了半天,最后海瑞气得新闻也不看了,索性把网页全关掉。尘世的喧嚣霎时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都挡住,屋子里重新恢复清冷,只有那老旧的蒸汽风扇还咿呀咿呀地冷冷转动着。

对着电脑桌面上朱熹的画像,海瑞突然感觉到一阵没来由的孤独与疲惫,他揉了揉发酸的双眼,身体前倾,整个人似乎要趴伏在电脑前面。

这时候,电脑旁的破旧音响忽然发出滴滴的声音,海瑞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丘丘在叫。丘丘是大明最受欢迎的聊天工具,上到内阁大学士下到普通百姓,有条件的都给自己弄了一个号。

丘是孔丘的丘,图标是朝廷钦定的孔子头像,如果有新的讯息进来,这位至圣先师的脑袋就会在画屏上跃动——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够庄重,只要下一个插件,就能把跳动改成点头动画。海瑞就是这么干的。

海瑞也申请了一个,加了几个户部同僚与同年,不过他的言谈太过犀利,经常没说几句话就被人拖黑了。现在他的丘丘好友名单只剩下寥寥的几个人,真正能聊上几句的,只有一个王弘诲。

王弘诲:这么晚还在线?

海瑞:睡不着,忧心国事。

王弘诲:忧心国事也要睡觉啊。

海瑞:绍传呐,你说陛下他这么胡搞,以后咱们大明以后可怎么办呐。

王弘诲:喂,别乱讲了。丘丘上也有锦衣卫盯着呢。

海瑞:哼,就是因为你们这种缩头乌龟的态度,国政才会糜烂至此。

王弘诲:好,好,汝贤,咱们不谈这个。嫂子最近好吗?

海瑞:今之医国者,只有一味甘草;处世者,只有两个字是乡愿!大家都装轻松不说话,这怎么得了!

王弘诲:老夫人身体还好吗?我最近得了一根人参,回头给你们送过去。

海瑞: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是甘草阁老、乡愿相公,就是口口和口口口!

该条信息依大明律未能发送成功王弘诲:太晚了,明儿你还得上朝呢,88!

王弘诲下线了,海瑞独自在网上又转了转,兴味索然地也下了线,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海瑞早早起了床,伺候母亲吃罢了早点,然后前往户部上班。一上班。户部侍郎石应岳把他叫了过去。

“你最近在网上又发表言论了?”

“是。”海瑞回答。

石应岳叹了口气:“你又不是言官,你是正六品的职官啊。做这种事情,会让咱们户部很被动的。今天锦衣卫找上门来了,把你的帖子给退回来了。”说完他拿出一张折叠好的帖子,海瑞打开一看,上头用五号小楷密密麻麻抄录着许多字,正是自己昨天发的内容。

“汝贤啊,我知道你忠心为国,也知道时局不靖。不过有陛下和相公们在操心,你我不过区区小官,怎能妄自揣测圣心呢?”

“你我领取朝廷俸禄,自该为国分忧!”

石应岳翻翻眼皮,捧起手里的茶碗:“大道理我说不过你,总之,你少说两句吧,别让我难做。”

“下官知道了……”

海瑞把帖子折起来,揣到怀里,向石应岳鞠了一躬,退出去了。他心情郁闷地回到户部衙门里头,看到自己的同僚们一个个对着电脑,有的在玩挖震天雷,有的在刷喜乐网,从刑部或者工部的同事那里偷各种蔬菜——包括刚刚从遥远的蛮夷那里引进的马铃薯与辣椒——还有的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跟丘丘上的青楼名媛们聊得不亦乐乎。没人注意到海瑞已经回来了。

海瑞默默地走过这一群兴致勃勃的同僚,回到自己座位,把手里的帖子锁进抽屉。抽屉里已经堆积了厚厚的一摞,都是之前锦衣卫退回来的言论。海瑞抿了一口自带的苦茶,随手打开电脑里的邸报,看看有什么新动向。

第一条邸报是关于龙虎山又计划扩建道观,陛下在京城亲自祈天;紧跟着就是一条河南饥荒的奏议,明里暗里说这场天灾可能与潘季驯搞的缕堤、遥堤、格堤治黄三堤工程有关系。

奏议下有几个选项:朱批、票拟、封驳、廷议。前三个按钮是灰色的,只有当今圣上、几位大学士和六道给事中才有权限使用。海瑞用鼠标点了一下廷议,下面哗啦一下跳出好几十行,都是官员们对这封奏议的评论。

这些评论一如既往地庞杂、混乱。其中只有开始的几条言论在讨论三堤工程与潘季驯的“束

水归漕”理论到底合理与否,很快就转为互相攻击与谩骂,铺天盖地。

反对者说他惊扰地脉,黄河沿省今年病死的老死的没考中状元的,都是因为这治黄三堤破坏了风水。支持的人则骂反对者不懂格物之道科举时一定给考官塞了钱。还有的翻出潘季驯在广东做御史的时候有贪墨不法之嫌,旁引博证说他可能跟澳门的佛朗机人有勾结。甚至还有人把以前勘河给事中雒遵的弹劾贴了出来,得意洋洋地说莫谓雒公言之不预云云。

海瑞不懂治水,所以没有妄加评论。但他觉得,这种事的讨论方向似乎偏了,看到后来,干脆变成了刷屏谩骂,一排排都是“某某某异于禽兽者,几希!”、“敦伦汝先妣也且!”——海瑞熟读文史,知道这个“也”字和“且”字,可不是什么虚词。

他心烦意乱地关掉窗口,再回过头去看龙虎山道观扩建工程的新闻,想就这件事发表点评论,结果鼠标移过去才发现,原来这条新闻的廷议居然也是灰色的,根本无法发表意见。

海瑞楞了楞,感觉好像一个正在倾倒清水的皮囊突然被掐住了袋口。他能嗅出这其中的某种意味。治黄之策可以公开争论,是因为背后是内阁那几位大学士之间的角力;而龙虎山道观被关闭评论,则表明了皇帝个人的态度。这个细节暗示,嘉靖帝非但不太喜欢臣工们谈论这个话题,甚至连赞美都不允许——总之什么都不许说就对了。神仙不喜欢,皇上也不喜欢。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只有广开言路,各抒己见,才能让大明王朝长治久安。这些道理海瑞一张嘴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可惜的是,这条新闻就和皇帝本人一样,完全龟缩在禁中,拒绝与外界进行任何接触,说了也是白说。

海瑞正在画屏前苦苦沉思,这时一位同僚忽然一拍大腿:“哎哟我操,大家来看看这个,这个利害啊!”大家闻讯纷纷凑了过去,海瑞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我说,咱们这还上班呢……”

那些同僚纷纷白了他一眼,谁也不理睬。

海瑞有点恼火,他早就上书给石应岳,说现在太多官吏每天泡在网上,影响户部工作效率,建议截网或者限网,可惜这个提议石沉大海,大家该干嘛还是干嘛。

这时一个同僚抬起头,冲他喊道:“老海,这个你应该看看。人家也是牢骚满腹,可说的话,比你有意思多啦。”其他同僚连声附和,又低下头去看,不时发出噗嗤噗嗤的笑声。

海瑞听到“牢骚”两个字,忽然有了兴趣,踱着步子过去看。同僚挥了挥手:“你们别凑过来了,让上峰看到不好。我把地址发给你们了,自己去看。”

海瑞回到座位打开邮箱,同僚已经转发过来了,这是一个博客的地址。

博客这个名字来自于秦代。当时为了杀死大独裁者始皇,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张良请了一位刺客,试图在博浪沙用大铁锥砸烂秦皇的脑袋。虽然这次刺杀失败了,但张良为了追求自由反对高压政治的努力,得到了全国绝大多数人的赞赏。后来大家就将可以自由抒发自己见解的载体称为博浪沙的侠客,简称博客,以纪念张良为争取言论自由而付出的努力。

海瑞点开的这个博客,名字叫做“焚书”, 博主的名字叫李卓吾。博客的背景是一团熊熊燃

烧的大火,几本书被定格在了被火焰吞噬的一瞬间,画的非常精致。海瑞分辨出来,那是几本《朱子语类》,这让他的眉头不期然又皱了起来。

大明信仰的是程朱理学。每一位读书人从开蒙起到金殿问对,都必须把它当真理一样揣摩。

现在这个博客用如此背景,可有点离经叛道了。

海瑞点开李卓吾最新的一篇博文,开篇就写道:“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

思想内容姑且不论,这第一句先声夺人,与寻常代圣人立言的八股大不相同,确实让人眼前一亮。海瑞慢慢挪动鼠标,一路看下去,连续把李卓吾的十几篇东西都看了。这些文章称得上文采斐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用各种文字花样痛斥着从道学到贪官污吏科举弊案甚至锦衣卫和东厂,狂士风采淋漓尽致。

比如骂起腐败来,里面说:“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又骂那些道学家是“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 ,无不花团锦簇,看着十分解气。

海瑞有点理解那些同僚为何看得吃吃直笑了。朝廷对外发布的文字,从来都是四平八稳、毫无个性的八股,看一遍索然无味,看两遍味如嚼蜡,看三遍几乎就要吐出来了。海瑞性格这么古板的人,都有点受不了这种东西。相比之下,李卓吾的博文好似一柄锋锐无比的宝剑,所到之处剑光四射,让人炫目不已。

这些文章的下面都有无数回帖,大多数是叫好的。海瑞一看点击,赫,比排名第二的弇州山人博客多了好几倍。

那几个同僚看完以后,互相嘀咕说:“哎,你说人家怎么能说的这么透彻。我跟他想得一样,可一落笔就不成话了,哪像李先生文笔这么有趣。”

“有趣是有趣,可骂朝廷骂的这么狠,锦衣卫会不会管呀?”

“朱希忠朱大人都没动静,你操这份心干嘛——哎哟,等我先存下来,省得一会儿删没了。”

海瑞听到这些话,心中一动。他低着头考虑,要不自己也开个博客,把以前被删的东西都发去那里算了。似乎在博客说这些话题,锦衣卫不怎么管。虽然自己写的东西及不得李卓吾那么精彩,但总算可以有办法让人看到。

想到这里,海瑞心情好了一些。他低头把之前删掉的帖子整理成一摞,沿右侧边缘扎了两个眼,用麻绳串成一册,打算拎回家去好好挑选一下。

到了下班之时,海瑞拎起这一册帖子走出户部衙门,迈步正要往家里走,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呼喊:

“海大人?”

海瑞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不禁一楞,回头去看,看到一个披着破麻的糟老头从旁边小巷子里探出头来,他面色枯槁,神色惶然,双手紧紧把一张枯黄的纸头抱在胸口。

“你……是夏老三?”

老汉忙不迭地点点头,从小巷子里走出来,一脸欣喜如同看到救命稻草。

这个夏老三是江西贵溪人,就住在龙虎山附近,是夏言的同族兄长。海瑞以前在兴国做判官的时候,曾去贵溪拜会夏府,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夏言早已经失势被杀,不知这夏老三怎么跑到京城来了。

海瑞问他发生了什么,夏老三放声大哭:“龙虎山的道爷们扩建道观,看中了夏府的宅邸。

他们只开价每亩五钱银子,我们不肯卖。结果也不知从哪冒来百十个小伙子,冒充山贼趁夜把夏府给拆了,可怜我老娘与夏府好几口人,竟生生被压死在里面。县里州里都不肯管,我实在无处可去,只好来北京告御状了。”

夏老三说完把胸口那团皱皱巴巴的纸展开,给海瑞看。

海瑞一眼就认出这东西来了。这叫大诰,是洪武爷在位时搞出来的东西。当时大明初立,洪武爷担心当地官员为难百姓,就给每个人手里发了一本《大诰》,凭此为证,可以直接上京告御状,有专门的皇访司接待。洪武在位时,这一套制度搞得有声有色,还涌现出了陈寿六等一批积极分子。

可是,海瑞没法告诉夏老三,大诰现在早就没用了。皇访司还保留着,可那不过因为是洪武爷建起来的,谁也不好意思说裁撤而已,实际上早没了威慑力。老百姓的状纸递上去,多半是发还给当地官员重新审理。

可海瑞也明白,那些老百姓没别的出路,又不能造反,只好把这陈旧的大诰当成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巴望着皇恩浩荡,清官下凡。皇访司就挨着户部,海瑞每天都能看到许多人簇拥在门口,常年蹲守。他们多半衣衫褴褛,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把大诰帖在胸口,仿佛那样做便能保佑自己的状纸能顺利递进去。

听完夏老三的哭诉,海瑞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全国道观扩建,惹出了无数事非,夏老三这样的悲剧,他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他手里拎着的那叠删帖中,就有其中两例类似情况的资料汇总,往自己身上浇菜油的,跟道士同归于尽的,遭遇都比夏老三惨。

“海大人,您是户部主事,能不能跟皇访司的打个招呼帮我递一下啊?”夏老三满怀希望地望着他,浑浊的眼神放出些许光芒。

“呃……”海瑞犹豫了一下,一个同僚告诉过他,千万不要可怜这些告御状的老百姓,他们的数量成百上千,你一时同情帮了一个,以后就会有数不清的麻烦找上门,让你应接不暇。

仿佛为了证明这个理论,在小巷子里又伸出十几个人的脑袋,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脸色蜡黄,

都盯着海瑞与夏老三。夏老三看到海瑞没有立刻回答,眼中的火苗倏然熄灭了,他把大诰揣回到破棉袄里,搓着手嗫嚅道:“海大人,你别为难了。这事跟您没关系,不该把您牵扯进来。我自己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听到这话,一股热血涌到海瑞头上。海瑞啊海瑞,亏你还自命刚峰,亏你还在网上抨击朝政忧心黎民,如今到了要你出手相救的时候,怎么就畏缩起来了呢?知行要合一,否则你就是个伪君子,跟那些道士又有什么分别!

海瑞一把握住夏老三的手:“我敬夏公如师长。夏府遭难,我绝不会坐视不理,来吧,我帮你递状子!”

夏老三正要推辞,突然身体一僵,倒退三步,眼神里充斥着恐慌。海瑞循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过去,发现巷子那头有两条体型和大汉将军差不多的彪形大汉走过来,他们膀大腰圆,手里还捏着藤绳和套杆。两个人看到夏老三,眼睛一亮,从腰间抽出张画像看了看,步伐变得更快。

“夏老三!你站住!”其中一个大汉喝道。

夏老三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如筛糠一样发抖。;两个汉子不由分说,拿起套杆套中了夏老三的脖子,绳子一捆,就要往外拽。夏老三拼命挣扎,一手攥住大诰拼命挥舞,一手向海瑞伸出去求救。

海瑞既惊且怒,大声呵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两个大汉谁也不理睬他,继续拽着夏老三,一辆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到了巷子口。海瑞挡到两人身前喊道:“他手里拿得是洪武爷颁发的大诰,各地官员不得阻挠!你们竟敢抗旨?”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一起笑了起来:“我们俩不识字,不知道这上头写的啥。”其中一个伸开手掌,把海瑞撵到旁边去。海瑞气得眼睛都红了:““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绑架良民?”说完他从腰间把自己的官牌亮出来,举到他们面前。

两个大汉一看是户部的主事,态度缓和了不少。其中一人拱手道:“这位大人,我们是福威镖局的,正在做生意,您别为难我们。”他说的客气,表情却是一脸的意味深长。

海瑞眉头一皱,福威镖局?看来自己遇见截状的了。

海瑞在户部听人说过。大诰制度是不能撤的,这是洪武爷立下的规矩;告御状的百姓,皇访司也是不能不接的,这关系到朝廷脸面。对付这些数量愈发庞大的告御状者,朝廷只能默许各地布政使司派人到京城来,把这些怀揣大诰的百姓截回去,这样两边都有交代。

这些绿林好汉就是各地府县雇的,身份是各大镖局的趟子手。他们每天都在皇访司外转悠,身上带着各地送来的画像,看到附近有相像的,就会扑过去绑走塞进一辆马车,发还原籍。

万一惹出什么麻烦,府县大可以把责任往镖局身上一推。

这些人地位很低,背后的关系却盘根错节,就连锦衣卫和东厂都不大愿意管。那大汉的意思很明白,他们不敢惹海瑞,但海瑞也很难动得了他们。

海瑞却没有挪开脚步,冷冷道:“这人是我朋友,你们把他放开。”他横下一条心,一定不能让他们把夏老三带走,哪怕为此要得罪那些权贵。

大汉不耐烦了,把海瑞蛮横地推开:“我们是奉命行事,有问题去找我们总镖头。”海瑞被推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他虽然意志上不输于人,但体力上却差太多了,大概是每天在宅子里呆的太久,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座宅。

摆脱了海瑞的骚扰以后,两个大汉一边一个夹着夏老三朝前走去。巷子里刚才探头的百姓都消失了,就像是一群受惊的野雉。巷子口的马车掀起盖帘,夏老三被迅速拖上了车。马夫一声清脆的皮鞭声,马车飞速开走。

等到海瑞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街头已看不到马车的踪影。海瑞愤怒得连胡须都在颤动,这些人连朝廷命官都敢推开,还有什么不敢做?他决定联合几位言官,上书朝廷,最起码要把夏老三救出来。夏言是当朝首辅徐阶的恩公,他的族人被人欺凌到了这地步,徐阶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巷子里重新恢复了热闹,那些“截”后余生的御状户们纷纷露出头来,该干嘛干嘛,对刚才发生的事每个人都显得很平静,似乎习以为常。不过当海瑞想找几个人当证人时,他们却躲闪得很快——这个小官根本不能改变什么,大家刚才都看到了。

海瑞失望地离开巷子,在巷口他忽然看到,黄土地上扔着一本皱皱巴巴的大诰,上面还有一道深深的车辙印和几个鞋印。估计这是夏老三上车前挣扎时掉在地上的,它就和它本身代表的尊严一样,被践踏无余。

海瑞俯身要捡,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先把它拿了起来。海瑞一抬头,发现对面站着一个穿长衫的人,宽面浓眉,隐然有飘逸之气。他拍了拍大诰上头的土,负手而立,仰天长叹道:

“使子民无立锥之地,无一夕之安,穷鼠逃雉,惊鸿伤狐,此朝廷之过也。”

海瑞一听这话,不由心生敬佩,上前施礼道:“先生有何见教?”

那人叹息道:“见教谈不上。我只是想起屈原的那句话: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这样一个朝廷,如此肆无忌惮地蹂躏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海瑞连连点头:“刚才那个被抓走的,是我朋友,他是因为贵溪夏家老宅被强拆才来北京告御状的。朝廷不察,致使这些恶行肆虐啊。”

“这不是一个人的悲剧,这是一个民族的殇歌。这也不是一个衙门的问题,而是整个朝廷的礼制出了问题。”那人竖起一个指头,缓缓说道:“礼制问题,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海瑞觉得这个题目太大了,没有接茬儿,先是自我介绍,然后恭敬问道:“先生怎么称呼?哪里任职。”

“我无官无职,闲云野鹤,只是平时爱发点牢骚。你,就叫我李贽吧。”

海瑞一惊,重新打量了他一番。原来这个人就是那个李卓吾,面相倒颇年轻,当真是有名士之风。他连忙道:“原来是焚书的博主,失敬失敬。我今天还在看您的博文,说的真是鞭辟入理。”

李贽大概早就习惯了,只是淡淡一笑。海瑞连忙自报家门,李贽一听:“哦?你还是户部的主事?那你可莫要与我走得太近,我后头可缀着好几个锦衣卫,被人看见,会影响你的仕途。

南镇抚使司的茶,可不是那么好喝的。”海瑞一拍胸膛慨然道:“我行事端正,无愧于天地,他们能奈我何?”

海瑞问他为何会来这里,李贽答道:“此地靠近皇访司,天下不平之事,于此处便可管窥几分。所以我经常来这里,这样的小册子,捡了也不下十本了。”说完他把大诰抖了抖,显出几分悲悯。

海瑞也跟着嗟叹一番,把夏老三的事情也说给李贽听,向他请教意见。李贽听完,沉思片刻,抬头问道:“你刚才说贵溪夏家,莫非是桂州公的族人?”

“正是。”

李贽眼神闪过一道光芒:“这倒有意思,值得宣扬一下。汝贤兄可有什么联系方式么?“海瑞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一管毛笔,想写下自己的丘丘号码,结果却被李贽拦住了:“那东西不可靠,你回去加我的微博吧。”

“微博?”海瑞一楞,“先生不是已经有博客了么?”

“呵呵,你一加便知。我在那里也叫李卓吾,后头带着威字。”

李贽说完,负手离开,留下拎着许多删帖的海瑞呆在原地,手腕上留下一段龙飞凤舞的网址。

海瑞回到家以后,放下帖子,先去问候母亲,一起吃晚饭。母亲端上了两碗粥和一碟萝卜,抱怨说现在菜价腾贵,家里已经快连青菜都买不起了。海瑞低头扒拉了几口粥,没动萝卜,说屋后头还有一小片土地,干脆自己种菜好了。

海瑞有个老婆,不过因为婆媳关系紧张,分居已久。母亲年纪又大了,海瑞只好亲力亲为。

伺候完母亲,海瑞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这台上岁数的老东西嘎啦嘎啦运转了好半天,才算启动完毕。海瑞输入李贽给他的那个地址,出现了一个新页面。

这个地方很奇特,它有点像博客,却非常短,每一条只能输入一百单八字。

根据首页的解释,它之所以叫做微博,是自谦之语,意思是自己才疏学浅,没有多么博学,

符合君子谦抑之道。而且孔圣有云:“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长篇大论是不必要的,要讷言,一百单八字足矣——《论语》每条也就差不多这么长。

这个说法倒挺和海瑞口味的。他很快注册了一个账号,起名叫海刚峰。这个号他一直很喜欢,做人就该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注册完以后,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想了半天,发了第一条微博:“治黎要策。”

这是海瑞在海南任职时候的心得,很长,他把文章截成好多小段,才发出去。虽然暂时还无人评论,但他觉得颇为自得。

发完这些东西,海瑞又搜到了李卓吾的名字。

李贽的认证信息里写的是:泰州学派,知名评论家,名字后头还挂了一个金黄色的“威”字。

据说这是一种对名士的荣衔,和朝廷“加太子少保”的性质差不多。他的闻者数量已达到一百多万,极其惊人。

海瑞从他的关注列表里看到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比如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吴国伦等人,他们都是当代名士,无一例外都带个威字。看得出,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团体,在士林中的影响力不小,他们每一个人的闻道数有多有少,多者几十万,少者十几万。如果把这些数字加在一起,差不多相当于半壁江南了。

海瑞慢慢翻看李贽的微博,发现虽然比之博客篇幅变短,言辞却依然锋利。除了一些政治言论以外,李贽还转发了不少别人的东西。比如有人发了条当地县衙富丽堂皇,庠学却破落不堪的消息,还配了手绘的水墨图。李贽很快转发并加了批注:“如此苍天!如此日月!”让人一读便义愤填膺。

不光是李贽,其他名人也会参与到转发中来,导致最初发博者的转发与评论都数量极大。海瑞大受鼓舞。他可以想象,如果自己把批评皇帝崇道的东西贴出来,会被千百万人转发评论,一定可以上达天听,被人重视。

他把夏老三的遭遇写了出来,分拆成十条微博,然后发条私信给李贽看。很快李贽回复道:

“汝贤兄,微博如筷须直短,爆料似山喜不平,你这样的写法是不对的。”

海瑞知道自己的毛病,太过一板一眼,便恭敬请教。李贽道:“少提夏老三,多提夏言公。”

海瑞一楞:“可被抓走的是夏老三啊?”李贽回道:“夏老三何许人也?生死又有谁在乎。而夏公声威至今尚在,提他的名字,才能短时间内唤醒民众关切。”

“如此,岂非成了哗众取宠?”

“为了唤醒百姓,一些手段是必然的。你要记住,百姓皆是群氓,他们要看的不是道理,是热闹。”李贽的每一条私信都很诚恳。

海瑞妥协了。于是这条微博的核心句子被改成了:斯文扫地,道统沦丧。夏公桂州故居竟遭道观拆迁,当地县府漠视无睹。光天化日之下,御状百姓惨遭截状,生死未卜,何以告慰贤臣在天之灵?或闻当地知县攀附严嵩,真伪不知,明公教我?”还配了一张夏老三在马车上伸出头呼救的水墨画。

“字不要写满,要给别人留出十到十五个字的议论空间。”李贽说。

事实证明李贽是对的。经过这么一修改,以及李贽亲自转发,影响力大增。海瑞看着画屏上逐渐跳动的评论与转发数字,心中又是激动,又是不安。

激动的是,这件事终于扩散出去了,说不定能惊动阁老们,也算是给夏老三一个交代。

不安的是,他发现评论里很多人张嘴就痛斥知县是严党余孽,语及族内三代旁系,却没有留意“当地县令攀附严嵩”这句话后面还有“真伪不知,明公教我”八个字,这让海瑞总觉得自己在故意误导。

即使贵溪县令所做有差,也应该有公正的考评,不该泼上一桶莫须有的污水。他把这个担心告诉李贽,李贽却劝他不要太多自责:“民所欲者,即吾所言者。”

好在这只是个小小的波折,并不影响这起拆迁事件在网上剧烈传播。这种大范围的关注终于惊动了朝廷,几天之后,海瑞在邸报上看到,刑部和吏部已经各自派了人前往贵溪调查。

海瑞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但没想到李贽很快又发布了一条微博,义正词严地质问朝廷:夏公起自微寒,豪迈而有俊才,虽身处宦海,仍心系天下,胸怀万民。如今严嵩已倒,为何还不给夏公平反?这个大明,难道就是这么对待忠臣的?”

这条自然又博得了满堂的喝彩。海瑞这才知道,李贽最初的打算,就是借夏老三的遭遇引出夏言的话题。在他的带领下,关于夏言的话题又纷纷出笼,有说他当初支持曾铣收复河套全无私心;有说他临死前遗言是一心报国;甚至还有人说夏言是雄鸡转世,严嵩是蜈蚣转世,两人前世相克,今世相斗云云。

这次议论的高潮,是一位加了李贽关注的言官毅然上书朝廷,请求为夏言平反,并且在微博上进行全程直播。

这次上书被留中不发,言官还挨了几板子,但这一举动赢得了微博上铺天盖地的欢呼。这位英勇的小言官即使是在廷仗的时候,仍旧坚持不懈地直播着微博。因为过于疼痛,他无法发太多字,加他关注的人看到的,是以每两息一条的速度发来的一、二、三、四……最后一条“二十”获得了惊人的转发数。

唯一的一点遗憾,海瑞后来又发了几条呼吁解救夏老三的微博,可惜应者寥寥。正如李贽所言,百姓只知夏言,不知夏老三,这种话题没人会在乎。

通过这次事件,海瑞对微博的力量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相信,这种力量一定能改变朝廷,震动内阁,感动嘉靖皇帝。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海瑞在微博里简直如鱼得水。他的许多怨言在

户部只会惹来讪笑,在这里却能得到许多人的回应。比如他痛斥崇道之风;比如他认为皇帝不该缩在深宫几十年不上朝;比如他认为公开太师、太傅、太保三公的费用等,都得到了热烈响应。

以李贽为中心,有这么一批人每天批评朝廷,指摘国策。这让海瑞感到很欣慰,觉得大明还是有真正的士子在忧心国事,而且他们比那些言官更敏锐,更关注民生。以前他总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再没有第二个人关心这个国家,现在有一种找到同伴的快感。

就在这时,海瑞遭到了第一次打击。

在一条他抨击朝廷对山西蝗灾赈济不利的微博下,有一个叫“最爱仇十洲”的用户留言说:

“呸!你们这些名士,又在污蔑大明了!”海瑞很委屈,他只是指出了朝廷的不足,怎么能称为污蔑呢?而且那名士二字,怎么听都像是嘲讽。他认真地解释了自己的用意,可是对方似乎完全没有读他的回复,而是自顾说道:“草原上又没长城,你们不满意,滚回鞑靼主子那去啊!”

海瑞更委屈了,话题明明在说蝗灾的事,怎么就跑到鞑靼去了呢?到了后来,海瑞发现实在无法交流,对方不停地开始辱骂,当开始骂到海瑞的母亲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拖黑了事。

李贽告诉他不用在意:“那不过是一群可悲的五文党。”

“五文党?”

“对,那是朝廷豢养在民间的一批打手,专门在网上跟我们作对,企图把局面搅乱,跟我们左党是不同的。”

“左党?”海瑞今天接触了不少新名词。

“呵呵,这样吧。明天我们在线下有个聚会,不如你过来一起聊聊。”

然后李贽发了个地址给他,海瑞一看,不由得一楞,因为这个地址,居然是在国子监。这里是专门为朝廷培养理学人才的地方,如今却被在野名士们当成聚会地点,多少有些讽刺。对此李贽淡淡解释道:“参与者里,有几位国子监的祭酒。”

到了休沐日,海瑞安顿好母亲,早早出了门,满心好奇,很快就走到了国子监。

他们聚会的地点,是在国字监里的一间上房。屋子十分轩敞,前部的正上方高高悬挂着五幅水墨画像,分别是孔孟二程朱,一共五位至圣先师的画像。大明以儒学立国,对理学的推动不遗余力,每一位学子,都必须背诵这五位伟人的著作,科举考试也要考这些人的语录。于是从童蒙私塾到太学,所有的人都不遗余力地背诵,包括海瑞在内。

屋子里已经有了一些人,李贽也在里面。他们热情地跟海瑞打起招呼,海瑞在回礼的时候发现,今天来的人个个峨冠博带,但似乎又和平时有一些不同。他仔细观察后才觉察到,原来他们衣襟左掩,成为左衽,和大明通行的右衽正好相反。

李贽看到海瑞的古怪眼神,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大明太闭塞了,他们固守着腐朽礼制,浑然不觉外部世界的变化。我们把衣服穿成左衽,正是为了打破这文化僵局,向礼制开炮,表明自己的立场,与墨守陈规愚昧的右衽划清界限。”

“所以您之前才说咱们是左衽党。”海瑞恍然大悟,也不好让自己显得另类,连忙也把衣襟掖成了左衽。

“不错。在这里的都是咱们的同志。这位是李攀龙,这是王世贞,他是梁为誉……”李贽一一介绍,海瑞知道这都是微博上如雷贯耳的大威们,惶恐地连连作揖。

引荐完了,大家各自落座。李贽抬手道:“大家可能已经在网上看到了,海刚峰前一阵被五文党辱骂围攻——这些朝廷鹰犬,实在是欺人太甚,简直是斯文扫地啊。”

李攀龙同情地看了海瑞一眼,摇头叹道。“朝廷每日盘剥他们,他们还替朝廷喊冤。刀斧加身,犹喊谢恩,这等奴性,实在丑陋不堪。”

梁为誉更是一拍桌子:“我辈奔走呼号,为天下黎民福祉,彼等亦可荫此福泽。他们不知感恩,却破口詈骂——看来孔圣人有句话说对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听到梁为誉这么说,在一旁的王世贞皱眉道:“公实,这话说的差了。我辈秉承公心,倡导公义,正是为了唤起民智。如若因有一二刁民胡来就放弃对民众的教化,就有悖我等初衷了。”

说完他朝天一拱手,在座的名士纷纷点头称是。海瑞觉得这话说的在理,也击节称赞。

梁为誉被王世贞驳了一句,面色有些无光,转而去称赞李贽:““如今朝政糜烂、士人多无行少节。若非李先生首举义旗,还不知有多少人兀自沉睡,不知大厦将倾呢。”。李贽只是谦逊地摆了摆手:“我只是说些真话罢了,也不好说的太透彻,门口可是还有锦衣卫的人盯着呢。”

说完他指指入口。

“呸……”梁为誉瞪了门口一眼,“国事残破,贪渎横行,这朝廷非但不三省己身,只一味阻塞言路嫉谏如仇,与掩耳盗铃何异!”这句话在下面引起共鸣,名士们嗡嗡地开始议论起来。

这时另外一位名士吴国伦道:“说到士人无行少节,前两天还有件事很让人气愤呐。我前天发了条微博,说严嵩、严世藩父子一案,是朝廷礼制出了问题,亏及黎庶,不可不深思。结果一群疯狗扑上来,不是嘲弄就是撕咬。这些人不去深究严氏父子的贪腐根由,反说我是拿了鞑靼人的银子,你说可笑不可笑?”

“鞑靼有何不好?”梁为誉冷哼一声,朝北方虚空一拜,“草原的狼性,正是我们这个民族所缺乏的。我巴不得亲自打开宣大的关门,带着俺答汗的铁骑打下几座大明城寨,好多多教化几个大明愚民。”

海瑞刚想点头称是,却被最后一句噎住了:“您说什么?”他有点惊讶,放北虏入关?这可真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大明跟北虏的仇太深了,远的如太宗扫北,土木堡之变,近的有庚戌

之变,北元灭了有瓦剌,瓦剌没了有鞑靼,这些层出不穷的北虏每年杀伤掳掠的边民何止千百,他怎么能这么说呢?

梁为誉也觉察到海瑞的脸色,笑着解释道:“汝贤,你也是在朝廷任职,该知道如今乱成什么样了。为官者各谋其身;为吏者贪墨隳突;黎民蒙受百般折辱,却呼告无门。你也看到皇访司门口那些人了,他们都是大明子民,如今却是什么境况?大明的根子,已经烂掉了!不从草原吸纳些狼性,不用草原之风荡涤些陈腐,恐怕是国将不国呀!”

海瑞哑口无言,梁为誉说的这些,也都是实情,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大明腐朽,好像也不能引狼入室吧?他看看周围的名士,一些笑而不语,一些表示赞同。只有王世贞轻微地摆了摆头,对此不以为然。

“哼,元朝太短,大明应该再被游牧民族统治了三百年。”梁为誉说,器宇轩昂地环顾四周,又嘟哝了一句。海瑞没听懂,李贽告诉他这是鞑子语,意思是“大汗,城门在这边”。

梁为誉这番话引起了议论。有些名士赞同,觉得大明已经亡国在即;有些名士却不以为然。

比如王世贞就站出来说,鞑子也不是好东西,正本清源还得靠大明百姓,立足于民,才是正道。

见到大家踊跃发言,海瑞犹豫了一下,也站起来,说这个朝廷确实问题不少,不过还不至于到亡国的地步,我们可以发动群臣上书谏言,刷新朝政。

这让许多名士都笑了起来,梁为誉道:“汝贤你刚才还说我引俺答骑兵入关是开门揖盗呢,我看你上书朝廷,根本就是与虎谋皮。你上书,天子能听到么?就算听到了,心里能愿意么?

就算天子愿意,首辅和群臣会配合吗?如今这些文武百官,哪个背后不是有百十个商号牵着,徐阶自己家在江南就在四处侵占田地,你上书刷新朝政,他们会答应?”

梁为誉词锋滔滔,驳得海瑞说不出话来。吴国伦看场面太僵,过来打圆场,拍拍海瑞的肩膀道:“别说朝中兖兖诸公,就是民间那些五文党,都会跳起来寻你的不是。那些人是不讲道理的,朝廷做了那么多蠢事他们不管,谁要是敢说朝廷的不是,那就是奸人——西厂的番子都没这么上心。”

“对了,比如有一个叫兰谷的五文魁首最是讨厌,整天在那里自鸣得意,纠缠于一些细枝末文,皮里阳秋,好似咱们写错一字他们就占得大理一样。”

“说起来,那些五文党徒,还给咱们起了个外号,叫五羊皮。”

李贽看海瑞有些迷惑,笑着解释道,“他们总以为我们是拿了鞑靼人的钱,替他们办事。可鞑靼人自己根本不会铸钱,就只能造谣说我们拿了俺答汗的羊皮。”

梁为誉道:“五羊皮也没什么不好。当年百里奚在楚国不受重要,被秦穆公拿五张羊皮买回来,成就了秦国霸业。在楚则为奴隶,在秦则为贤臣,说咱们是五羊皮,那是夸奖呢!”

“唉,什么五文啊,五羊皮啊,都代表着不问是非曲直,只顾党同伐异,这怎能有裨于人心。

我觉得这个提法不好,不好。”王世贞忧心忡忡地感慨了一句,但很快就淹没了“狗五文”、“臭右棍”之类的感慨里。

海瑞觉得很矛盾,觉得他们有些话说的有道理,有些却难以接受。吴国伦看他一脸窘迫的样子,不由得哈哈一笑:“汝贤,你做了太久顺民,刚加入我们可能还不习惯。这里可不是金銮殿,随畅所欲言,无所顾忌,绝不以言获罪,咱又不是南镇抚使司对吧?”

海瑞想到自己被锦衣卫查禁的帖子,苦笑了一声,无法反驳。朝廷就是这副德性,什么都不让人说,一提就封帖。

吴国伦啧了一声,又道:“如今的朝廷,可真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塞言路,道路以目,还不如当年大汉得了天下呢。”

海瑞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心想我是进了反贼窝里了吧?怎么三两句话不到,不是要里通鞑靼,就是扯到前朝欲孽上去。他知道这个“大汉”指的不是汉朝,而是汉王陈友谅。当年抗元义军中,陈友谅的汉军与太祖爷的西吴军旗鼓相当。打败了元军在南方的势力后,汉军与吴军爆发了内战,结果陈友谅在鄱阳湖被彻底击溃,连坐船逃去鄱阳湖心小岛都来不及就死了。

想不到大明立朝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有人缅怀陈友谅?

吴国伦见海瑞面色有异,轻笑道:“官修记录,不可轻信呐。当年汉军还叫红巾军的时候,本来就是抗元主力,咱们西吴王不过是毫州一土豪耳。只可惜经过这么多年史官删修,汉王的英明已然湮没,罕有人知。”

“这,这是怎么说?”海瑞大为不解。

吴国伦晃了晃手指,神情高深莫测:“当年汉王治下,虽然百弊丛生,却有种兴旺气象。倘使他得了天下,如今朝廷是什么气象,还不好说呢。”

说到这里,屋内一片肃然。名士们纷纷仰头望向窗外,都露出悠然神往的神情。还有一个没抬头的,是王世贞,他沉默地端坐在椅子上,手指敲着椅子背。

海瑞没有随他们一起仰头,他读过一些书,知道陈友谅是个枭雄,行军打仗是外行,玩弄权术却是个好手,逼死倪文俊,伏杀徐寿辉、赵普胜,搞得最后不得军心民心,败给了太祖爷毫不奇怪。

缅怀了几刹那,一直保持沉默的名士谢榛突然道:“既然说到汉王,其实今日来,我还有一件大料要爆一爆。”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本书,“侥天之幸,前日竟被我寻得这东西出来。”

众人聚拢来看,发现这本书叫做《大义阵中记》,“大义”是陈友谅称帝的年号,这一本应该是他在阵中的日记。李贽问他哪里弄来的,谢榛说当年陈友谅死后,他的部将张定边带着陈友谅的儿子陈理投降,被太祖爷发配到了高丽去住。他去平壤出使,无意中在馆阁里发现这部抄本,就带回国了。

李贽翻了几页,啧啧称赞道:“朝廷说陈友谅猜忌阴毒,外饰反元之帜,内行剿吴之实。可这日记明白写着,汉王早有一统宇内之心,先逐元凶,再入蒙古、高丽,九州咸拜,四海宾服——这等胸襟,岂是阴毒之辈所有的?茂秦你做的不错,这日记值得好好研读,摘录几段放去微博,拨乱反正一下。”

吴国伦提醒道:“不可用本名发布,最好注册个新号,诸如史海钩沉、讳史初白、董狐新说什么,再行转发,可收奇效。”众名士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纷纷献策,都是海瑞想不到的奇招,令他大开眼界。

会谈持续了约摸一个多时辰,这才宣布散会。海瑞走出国子监的时候,脑子浑浑噩噩的,一片混沌。刚才的谈话,极大地冲击了海瑞的思想,他从前一心只读圣贤书,可不知道大明境内还存在着这样一群人。

他们比微博上的言论更加直白,更加犀利,其中许多观点和海瑞不谋而合,可还有许多观点海瑞实在不敢苟同。如今嘉靖帝耽于炼丹不假,贪腐横行不错,这一点海瑞也感到痛心疾首的,可若说九州辐裂国事糜烂,倒也不至于。

不过,正如吴国伦所说,这里讲究的就是兼收并蓄,畅所欲言。有这么一群人忧国忧民,清议朝政,也未尝不是好事。这些人在民间都是有影响力的,多少也能对朝廷会有所触动。只要朝廷从善如流,大明中兴有望。

“我大明总不至于连‘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弱宋都比不了。”海瑞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快步走着,心情变得稍微舒畅起来。

回到家里,海瑞才想起来老娘还没人伺候呢。进屋一看,老娘斜靠在床上,饿得都快说不出来话了。海瑞赶紧把国事抛到脑后,取些米来熬粥,又从邻居家借了几指头菜,放在锅里煮。

所幸他临走之前李贽送了一盒乳酪,说是塞北进贡来的,他拿水化成汤,先给老娘喂下去。

等折腾完这一切,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海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洗了手,走进书房。

夏老三至今音讯全无,海瑞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即便如今没人再关注这件事,他还是想把它做完全。海瑞盘算着再多发一条微博,央求今天见到的名士们转发一下,就像转发《大义阵中记》那样。

可打开电脑以后,海瑞发现自己的“爱义”网页全都打不开了。他每次点开窗口,页面都显示“网络弗联,爱义弗明,戒急用忍,咨尔运营”,连画屏右下角两个小马车的图标都没有了。

海瑞拍拍脑袋,他想起来了。上个月的网费还没交,估计是被断网了。海瑞办的套餐是最便宜的那种,连接速度慢,时常掉线,欠费的时候断网却毫不含糊。京城的网速和服务都一般,费用却是全国最贵。

大明一共就两家士林网络运营商,划江而治,分营南北,归京城御史台和南京御史台管辖——因为这也属于清议的一部分。如今已经入夜,京城御史台的公廨早就关门了,要交费也得明天一早。

海瑞不太想等,他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出来。他犹豫了片刻,把老娘安顿好,揣上一串铜钱推门走了出去。

北京除了私户以外,还有不少专营士林网络的铺子,都是一间大屋摆开几十台机器,人来人往,多是外地客商、进京赶考的举子、等着补阙的散官或京城里的闲散混混们。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些店铺多设在青楼勾阑附近,由青楼里的王八们兼营,所以这些铺子被时人戏称为是“王八”。

海瑞不太想去这些腌臜之地,他认为王八都是藏污纳垢之地,非正人君子所居之所。不过如今形势所迫,海瑞也只得从权。

他挑选了一家距离青楼最远的王八铺,一进门,一股混杂着汗臭和“士拿乎”的酸腐味道扑鼻而来。“士拿乎”是西洋传教士进贡来的玩意儿,异草焙干而成,吸之飘然,在京城里的衙内圈里很流行。这间铺子里人不算多,只坐满了一半,多是半大后生,一个个聚精会神地盯着画屏,不时大呼小叫。

海瑞皱着眉头,扇了扇风,一路憋气走到曲尺柜台前,叫醒正打瞌睡的伙计,硬邦邦地把铜钱一枚枚排在柜面上:“半个时辰。”

伙计抬头一看,鼻子里先“嗤”了一声。来王八的人,哪个不是扔一锭银子在这儿,说下机再算钱。像这种钉着时间给钱的,都是穷措大。不过伙计也没多嘴,拿了把铁尺把铜钱扫进抽屉,转身取来一个木质号牌,一努嘴:“角上那台。”

海瑞拿着号牌走过去,看到沿途后生们的电脑画屏上花花绿绿的,一群绣像在打来打去,想来是什么时下流行的《西游释厄传》或《封神演义》。海瑞对这些没兴趣,可每次他上网都会跳出广告页面,所以多少也知道些;他还看到一个年轻小后生偷偷开着画屏,表面上在看塘报新闻,其实是在看图片,他一扫而过,只看到兰陵笑笑生的名字和壹零贰肆几个数字,只是那图片上的女子搔首弄姿,连海瑞心中都是一漾。

“奇技淫巧,无裨人心。”海瑞冷哼一声,连忙收敛心神。

坐到电脑前,海瑞熟练地打开机器,然后趁启动的时间闭目开始打腹稿。他的钱只够半个时辰,所以必须节省一切时间。

这时候他听到旁边有人噼里啪啦地打着字,嘴里还念念有词。海瑞有些不满地偏过头去,看到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人在奋键疾书。这人眼窝颇深,两道短眉微微皱起,一副思虑过度的模样,嘴唇却微微翘起,好似一只斗鸡。

海瑞眼神错过去一点,看到他在微博上敲字,转发的对象,却正是白天与自己谈天的谢榛。

原来谢榛当晚注册了一个新ID 叫“故史发微”,把《大义阵中记》的节选一段段发了上来,历数汉王抗元事迹,还附了几首陈友谅写的诗,字里行间暗示在汉王与元兵殊死作战时,西吴王却跟元军大帅王保保虚以委蛇,非但不抗元,反而去跟友军张士诚搞摩擦。

这段微博被谢榛的主ID“四溟山人”转了,还附了评论:“非有此海外遗书,吾辈犹在彀中矣!”,转发量和评论数都很惊人。

而这个叫做“兰谷”的人,转发了这条微博,还写了一段气势汹汹的话:“谢榛你这个大傻逼,朱元璋打张士诚时,王保保还在大都帮元昭宗夺权呢!他南下的时候,陈友谅早完蛋了!

说什么虚以委蛇,虚以委蛇你妹啊!造谣的死一黄册!”

“王保保的妹妹……应该是敏敏特穆尔吧。”海瑞飞快地在脑子里回顾了一下国初史,然后意识到这不是特指,而是虚指,应该是句粗话。

“议论须语气平和,口出污言,在下以为不妥,有辱斯文。”海瑞不由得脱口而出。

那人停止打字,转过头来瞪着海瑞:“你说什么?”海瑞道:“论史数旧,皆是一家之言,求同存异而已,何必秽言以对呢?”

那人怒了,一指画屏:“这等屁话,不骂他贱骨头,难道还跟他称兄道弟么?”

“你若说的在理,他自然知错;你若不在理,嗓门大些骂人的花样多些,又有何益呢?”

那人怒极反笑:“哥们儿你第一天混微博吧?这些草原的乖儿子们还会跟你讲道理?他们只敢留对自己有利的言论,不利的全拖黑了,一群掩耳盗铃的怂货!老子看不惯他们大放厥词造谣生事,所以屈尊查查资料,打打他们的脸,免得谬论流传,荼毒世人。”

海瑞想起李贽讲过用微博的技巧,对骂人者一律拖黑,清者自清,犯不上跟他们浪费时间,看来这个人没少被拖黑过。不过海瑞对他很有好感,这家伙虽然说话粗俗,但用史实反击虚言拨乱反正,是他所钦佩的,于是海瑞劝道:

“既然拖黑了,他们看不到,那你骂了有什么意义?岂不是对牛弹琴?”

“如鲠在喉,不得不骂,总得有人来痛斥这群卖国贼不是?朝堂上相公们碌碌无为,不代表咱们大明就无人能踢爆他们的卵子!国家养士百二十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朝!””那人捋起袖子,说到这里,忽然注意到海瑞领口交叠成左衽的模样,眼神立刻变了。

“原来你也是个五羊皮!”他怒吼道。

海瑞今天刚学了这个词,一听被人喊出来,下意识地回道:“你是五文党?”他一下想起来,今天名士清议的时候提过,有个五文魁首叫做兰谷,看来就是他了。

“老子是自俸五!”那人声音猛然抬高。

海瑞眼神有些迷惑,今天他听到了太多新词。那人见海瑞的迷惑不似作伪,耐着性子道:“咱不是锦衣卫,也不是西厂和东厂,纯粹出自公心来维护大明,没有俸禄可拿,只能自己掏钱,

所以叫做自带俸禄的五文党,简称自俸五。”

“义士呢,有弦高之风。”海瑞钦佩地称赞了一句。

弦高是一位郑国商人,他遇见秦军攻打郑国,便把自己带着的牛羊伪装成犒军的礼品送到秦军将领帐内,秦军以为郑国已有准备,只得回转。在海瑞看来,自俸五自己掏银子维护朝廷,颇有点弦高的意思。

那人本以为亮出身份,接下来肯定是“你五文!”、“你五羊皮”地打起来,没料到海瑞居然主动称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楞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在下海瑞,敢问尊价上下?”

“兰谷。”

“在下是问本名……”

“邹应龙。”

海瑞大惊:“你就是那个参倒了严氏父子的邹应龙啊?”邹应龙点点头。

难怪这个人词锋滔滔,原来是名震天下的邹御史。当年严氏父子垮台,就是从他的一封弹章开始,难怪那些名士都不敢争辩直接把他拉黑。

“当日严氏父子权倾天下,惟有先生义愤上书,其胆其见,着实佩服。”海瑞真心赞道。虽然严氏父子的倒台原因诸多,邹应龙适逢其会罢了。但他以小小御史之身,撬动了那两个庞然大物,这种气魄还是很值得敬佩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海瑞既然都这么说了,邹应龙也不好发脾气。他厌恶地瞪了一眼海瑞的左衽:‘你把那领子掖好了,咱们再说话。”

海瑞重新叠好衣襟以后,邹应龙问他来王八做什么,海瑞说是为了夏府拆迁的事。邹应龙对这件事略有耳闻,海瑞把事情原本说了一遍,最后提到夏老三下落不明,希望在上网呼吁一下,给朝廷施加点压力,让地方上尽快放人。

“当今圣上崇信道法,纵容道士,搞得民间怨声载道。夏府还有点夏桂州的余威,尚被如此欺凌,普通人家恐怕被拆散的只怕更多。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可是会动摇国本的啊。”海瑞叹息道。

“哼,说的好像你们草原上没拆迁似的。”邹应龙冷笑道,“前年俺答汗击溃兀良哈,把几万户人强行并入土默特部,怎么你就不感叹了?”

海瑞一楞,我在说龙虎山拆迁的事情,又没说草原。再说,草原上有部落兼并,难道就能说夏老三的失踪就合理了的么?

“邹御史,话不能这么说……”

“反正你们这帮左衽的五羊皮见不得朝廷好!”邹应龙又甩出一句来。海瑞更觉得委屈了,这是一部分左衽名士的言论,海瑞本人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邹御史,难道您不同情夏老三?夏府之事难道朝廷做的不差么?”

“大明之事,自有大明属官管之。刑部还未有成议出来,岂容你们这些北虏拥趸置喙。”

“我也是朝廷命官、大明子民,为何不能问?”

“哼,你们这些五羊皮,提出这个来,根本就是别有用心。”

两个人的声音都大得很,让王八里的其他人都抬头看过来。海瑞觉得这对话实在没办法进行下去了,勉强一拱手,要告辞走人。邹应龙还不忘讥讽一句:“回去查查书,看你们家汉王陈友谅还有什么光辉事迹没说,小爷我今天还没抽痛快呢。”

海瑞想辩解说我跟陈友谅那本笔记没关系,可张了张嘴,突然觉得一阵疲惫,于是连网也不想上了,顶着柜台伙计的鄙夷眼神把钱讨回来。他离开王八的时候,邹应龙仍旧噼里啪啦地打着字,指法如飞,不知又与哪位名士在激辩。

海瑞气呼呼地回到家里,看看老娘已经熟睡,他也进自己屋里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到了第二天,海瑞赶去把网费交了,然后去户部点卯。

户部同僚们还是懒散地各自玩着游戏,偶尔有一两个在办公,衙门里气氛慵懒而祥和。海瑞打开电脑点进邸报客户端,扫了一眼,没什么新鲜东西,和崇道有关的提案全被留中不发,三堤工程的廷议按钮被封了,唯一开放廷议的是渤泥国遣使入贡乞求上国赏赐银钱事,下面留言的官员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要宣威于海外;一派觉得大明国帑紧巴巴的自己都不够用,何必用在蛮夷身上。

海瑞身在户部,知道大明如今国库很吃紧,皇上供养那些道长都是好大一笔费用。可是他想发表议论时,却发现系统跳出提示说权限不够。他略微一怔,再仔细一看才看到在奏题旁边还有一只白鹇的图标。大明官制,四品文官的朝服补片上绣的是白鹇,也就是说,这则奏报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有权限评论,他是正六品,只能回一个字——“顶”,至于这个字是支持还是反对,全看上头理解了。

有些事朝廷不愿意做,有些事朝廷不愿意说。海瑞叹了口气,把客户端关掉,又打开了银台客户端,想查询一下自己前几天提交的关于夏府拆迁事以及夏老三被截访羁押的奏疏。

他输入奏折查询号,很快看到,这条奏疏已经被通政司签收,正在转发司礼监的途中,旁边还标注蓝色,表示这是谏言议政类的奏疏。不过这个中转过程可能持续了好几天,甚至几个月,真正送到司礼监还不知到什么时候。

海瑞摇摇头,又去看士林网络。昨天那些名士的宣传攻势已经开始了,甚嚣尘上。奇怪的是,锦衣卫居然对此视而不见,任由他们与邹应龙为首的五文钱党打成一片。不知是慑于这些名士的声望,还是说,朝廷在斗一盆儿很大的蛐蛐儿……

以往海瑞只看名士名博,不过自从昨天碰到邹应龙以后,他突然对“五文”或者“自俸五”

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所以他每看完一条名博,都会点开评论,发现评论里出没着大量的五文党,他们与名士们的拥趸互相辩论、指责、辱骂,打的不亦乐乎。

海瑞看了足足一个上午,总算搞清楚如何分辨“五羊皮”或者“五文党”了。其实很简单,说朝廷礼制有问题,一般都是五羊皮,也就是左衽党;骂五羊皮居心叵测的,一般都是五文党,或者叫自俸五,他们又自称为右衽党。

李贽说这些都是朝廷豢养的打手,是为了堵塞言路粉饰太平而存在的。可海瑞看得多了,感觉却有些不一样。他感觉很少有真正的五文党,最活跃的几乎都是“自俸五”,而且他们对朝廷并不是忠心耿耿,其实也有诸多不满,诸如福建水师怎么不去直捣倭寇老巢啦,北京、南京国子监招收当地士子的八股标准过低啦,直隶某大员衙门纵马行凶啦,都少不了他们冷嘲热讽。可一旦左衽党的名士开始感慨朝政,他们就会立刻跳起来,针锋相对,大加鞭挞。

两边的争吵几乎已经形成了套路:开始时各说各的话,然后一方开始扔出“五文”或“五羊皮”的帽子来,对方立刻反唇相讥,互相指责收了朱家或俺答家好处,这种争吵通常以双方都宣称自己大获全胜而告终。海瑞发现,他们几乎在任何一个话题上都能吵得天翻地覆——

哪怕两边观点都差不多。

至于朝廷,对这些左、右言论的态度很简单:随便你们怎么说,但只要触及几条特定禁词—

—比如当今天子、首辅的名讳、比如几位道长的道号、比如杨金英、比如大礼议和睿宗,比如左顺门——会立刻被锦衣卫删除,哪怕你是夸奖都不行。

像海瑞这种有官身的,锦衣卫还算客气,把帖子抄录封好交给上司申饬一番就算了。若是普通民众,说不得会失踪几日,灌上一肚子茶汤。

所以朝廷、左衽党、自俸五这三者的关系十分微妙。名士攻讦朝廷,自俸五打击名士。至于朝廷,根本不分左右,反正谁碰触了禁线都要死。他们对彼此都保持着敌视和警惕,任何两方都随时可能会打起来,维持着一个脆弱的三点平衡。

而随着浏览的深入,海瑞对左右两派的生态分布也逐渐有了了解。原来左右两派的阵营也并不是简单地以左右来区分,他们的内部派系也十分复杂。比如左衽党里,有些名士崇尚鞑靼,主张效仿草原金帐酋长议事;有些名士更醉心于倭寇,觉得搞个虚位天皇实权幕府更合适;

有的名士致力于在民间传播白莲圣教,有的名士念念叨叨,三句不离当年的大礼议事件,一心要为左顺门前那些被仗得血流成河的士子们平反。还有要求开放海禁通商的,以及要求把大明宝钞与佛狼机白银挂钩的,众说纷纭。

而右衽党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认为大明国势本来不错,只怪张璁、严嵩等一干奸臣,只要整顿吏治,便足以人心复归;还有的天天盯着南京军器监和兵仗局,议论着为神机营扩充武备,回归汉唐之威;主张复兴理学的有之,呼吁匠户立国的有之——不过给海瑞感触最多的

是,右衽党里的自俸五们很少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在反驳五羊皮。

当然,也有例外。海瑞曾经发现,网上还有个组织叫做凤阳之社,奉太祖爷为至圣,宣称是古今第一圣人。他们认为现在的天子背离了洪武爷的理想,回想当年杀贪官剥头实草何等痛快,斩杀酸腐文人何其应该——就连那场大杀功臣的浩劫,在他们嘴里也成了顺应天时的好事。蓝玉、胡惟庸死的活该、高启、张尚礼更是得其所哉。这些人打着太祖旗号,终日要惩明奸、清君侧,朝廷拿他们没办法,就连大部分右衽党都离他们远远的……

除了这两大派系以外,还有一些游离于争议之外的散人。诸如许多人尊奉陶渊明、唐伯虎、追捧郦道元,他们身在繁华之地,一心向往世外桃源的清新;还有那么一批人,醉心收罗《三国》、《封神》、《西厢》、《金瓶梅》等绣像雕版画册,看皮影,赏女婢,每日足不出户留在深宅。他们交流用的话,海瑞基本上看不懂。

总之这些流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吵得沸沸扬扬,什么稀奇古怪的言论都有,让海瑞这种只刷“大明理学之光”的人大开眼界,发现这民间可比朝堂之上一滩死水热闹多了。

海瑞闷在屋子里连续看了三、四天,他觉得必须搞清楚所有的事情,才能找到能帮助夏老三的人。结果他发现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些博客微博和论坛如同一个大迷宫,他越陷越深,看得头晕脑涨。

这一天好朋友王弘诲来找他吃饭,海瑞一开门,吓了他一跳。王弘诲眼前的海瑞双目通红,胡须粘连,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臭味,一看就是好久没出屋子了。王弘诲皱皱眉头,拉住海瑞责怪道:“汝贤,只有书塾里的娃娃才通宵玩游戏,你一个户部主事怎么也沉迷了?”

海瑞揉了揉眼睛,苦笑道:“我哪里是玩游戏,我是在学习。”

“学习?学什么?四书集注?”王弘诲好奇地问,他那点程朱理学自从中了状元以后就忘光了。

“出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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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發表於 : 週日 11月 04, 2012 4: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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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草草地梳洗了一番,安顿好老娘,然后跟王弘诲出去寻了间酒楼。两人坐定以后,海瑞问怎么想起来找他?王弘诲乐呵呵地说自己刚被授了翰林院的庶吉士。海瑞连忙恭喜他,王弘诲是乙丑科的进士,这会儿算是把职司落实。

两人略喝了几杯酒,王弘诲就问他到底在家里忙什么呢。海瑞便从夏老三的事开始说起,又讲到与名士们的交往和国子监那次聚会。王弘诲一听“李贽”这个名字,眼睛一亮。

“那可是大名人呀,你见到他本人了?”

“你也知道他?”

王弘诲笑道:“汝贤你真是后知后觉,李卓吾的大名谁不知道。我也经常看他的博客和微博呢。”海瑞这才想起来,关注李贽微博有几十万人,早已名扬四海,自己才是孤陋寡闻

“你觉得他说的如何?”海瑞谨慎地问。

“有些观点太偏激了,比如焚书什么的,但不得不承认,李先生真是一位有见识、有胆识、有智识的高人,对大明礼教的见解真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呐。”王弘诲敲了敲桌子,一脸赞赏。

海瑞点点头,尽管国子监里那些左衽党他不很喜欢,但说到底都是对大明的关心。像王弘诲这样的人,平时对政治没什么兴趣,如果能被李贽他们引导着开始议论时局,不失为一件好事。

王弘诲对这个话题似乎很有兴趣,他环顾四周,忽发感慨:“大明礼制问题可真是不小。你看我,早就荣登龙门,可一直到前两天才释褐授官,连士人都如此怠慢,这朝廷还有什么不敢做?”

海瑞一楞,这口吻太熟悉了,活脱脱就是所谓“五羊皮”的口吻。他探身向前,小心翼翼地问他:“绍传,你也是左衽党?”

“那是啥?”王弘诲没明白。

“五羊皮?”

“我家里都是丝绸的,羊皮袄还没来得及置办。”

“你不知道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你不看李贽微博下评论的吗?”海瑞有些惊讶。想提醒他下面评论可隐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王弘诲一摆手:“评论有什么好看的,再能说,能好过李先生去?只看李先生的言论不就得了?我们好多同年都追看他的东西——下次介绍我们认识吧,我想让他签个名。”

海瑞含含糊糊地答应下来,王弘诲谈却来劲了,兴致勃勃地开始说起他听来的那些传闻。

“读李先生微博可长学问了。咱们一心只读圣贤书,都不知道,原来大明当年偷偷丢了那么多领土。”

“哦?有这事?”

“有啊,李先生从朝鲜那边抄来的《实录》里写的清楚,咸镜道本来是咱们中华领地,只因朝廷对女真招抚不利,致使孔州、吉州、端州、英州、雄州、咸州等地横被高丽人占去,啧啧,相当于半个燕云了。朝廷却对此只字不提,咱们也被蒙在鼓里,痛惜呀痛惜。”

王弘诲拍着桌子,痛惜不已。海瑞不在礼部,对这些勘界、辽东部族的事情不甚了解,只好安静地听着。他忽然想到,谢榛也是从朝鲜弄来陈友谅的日记,这个高丽国倒是个有趣的地方,到底藏着多少大明的秘密。

王弘诲又道:“听说是礼部主客司的官吏不懂地理,朝鲜人一闹,大笔一划,六个州就没了。

哎,咱们大明的吏治啊,提拔的都是废物,能干的都压下去了,堂堂主客司的司员,连国界何处都不知道,岂不可笑?难怪连佛狼机、倭寇、鞑靼、暹罗都放开胆子来挑衅,太窝囊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别看对外一副窝囊,咱们朝廷对自己人,可一点都不含糊。

你知道吗?就在前几个月,大理一户人家生生被衙役破门而入,拖走十几口人,搞得家破人亡——就因为家主恶了知县一句,你说这叫什么事!”

海瑞眉头一皱,这事他恰好知道。那家人其实是当地一霸,世代胥吏,寻常官员都惹不起。

年初朝廷新派了一个知县过来,要清查鱼鳞黄册,那家人刻意阻挠。知县大怒,调了衙役把他们家给抄了。这户人家买通风宪,参了知县一本,说他戕害平民,还买通一伙庠生和致仕官员鼓噪。官司一直打到北京,才算查清楚。海瑞是户部云南司主事,也参与审理备咨,因此对内情知之甚详。

他可没想到,李贽把这件事给翻了出来,改头换面,成了恶官欺民的故事。当初贵溪夏府的事也是同样的操作手法,他说当地知县是严嵩拔擢,立刻掀起民愤。海瑞知道李贽是为了引起百姓注目,但怎么做终究有些不地道。

他给王弘诲解释了两句,王弘诲大手一挥,一脸不屑:“这都是朝廷说辞,他们怎么可能向着百姓?难道汝贤你没听过那句话?汝好官为之,为朝廷乎?为百姓乎?”

这句话出自严党干将鄢懋卿。他在盐政任上,慈溪知县霍与瑕抗议他苛敛贪渎,鄢懋卿站在衙堂前,面责霍与瑕:“汝好官为之,为朝廷乎?为百姓乎?”。这句话传出去,引来无数弹劾,可后来都不了了之。没办法,嘉靖还指望他弄银子回来,对此等荒唐语竟不加处置。

海瑞当时在淳安做知县,对这个典故感受最深。王弘诲把这句一说出来,他登时哑口无言,呆了半天方才说道:“鄢贼已去,岂以一人之言而责天下?”

王弘诲道:“鄢贼虽去,又有新贼。贼来贼往,都是朝廷命官,你说这是谁之过?”

“可大理一案,真相并非如此……”

王弘诲面色肃穆道:“真相如何,哪能轻易得知。从嘉靖四十年以来,你数数,陈州项城有百姓于狱中横死,肋骨尽断,县丞却上报朝廷云系呕病突死;云南澄江府有男子头裂而亡,却云系在狱中与囚徒相逐嬉戏;九江府有一游商入狱,三日后竟沐浴身亡。汝贤,你说这些真相,可是诚如朝廷所言?”

海瑞默然,这些案子都一度引起全国轰然,不过很快也就泯于众人。海瑞在淳安、兴国都当过官,知道地方上的吏治乱成什么样子。这些惨案,他只能感叹,却无力改变。可海瑞还坚持道:“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其他州县,我不清楚,但大理之事,明明白白,怎可妄造谰言,诳取民意……”

王弘诲一脸恨铁不成钢,他喝下一杯酒,捋起袖子大声道:“惟楚山人的微博你看过吧?海瑞点点头,知道那是吴国伦的号。

王弘诲嘿嘿一笑,声音突然压低,身子前探:“什么是真相?真相就是那些朝廷试图掩饰的恶事。比如于少保被冤杀一事,惨状淋漓,触目惊心,这都是朝廷不愿意提的,到处封杀,连微博都连删了好几次。什么是真相?这才是真相!正学先生怎么死的?死前写了一百零八个篡字,惨状淋漓,触目惊心!什么是真相?这才是真相!都是朝廷不愿意让咱们知道、欲要掩埋在故纸堆中的东西!”

海瑞扶着他的胳膊,说绍传你醉了。王弘诲却是一脸亢奋:“不是我醉了,是天下都醉了—

—哦,这句也是李先生说的——汝贤你不是也觉得这天下皆是乡愿,触目尽是甘草嘛,多听听真相,就不会被朝廷所蒙蔽。”他伸开五指,一一历数起来:

“比如说吧,嘉靖皇帝豢养的那些道士,每天要吃一对童男童女,都是从京郊抓来的,从东宫门运进去。”

海瑞皱起眉头来。嘉靖皇帝沉迷修道不假,但吃童男童女这事,实在是编的有些不像话。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信。

王弘诲继续道:“还有朱洪武。你知道吗?刘伯温为了讨朱洪武的欢心,当初建北京城之时强行改易风水,惹得天怒人怨,致使直隶地震,黎民死伤无数。这些冤魂的惨叫,至今还能在城墙里听见呐。”

海瑞实在忍不住,一拍桌子喝道:“绍传!你太荒唐了!洪武那会儿明明叫北平啊,到了永乐爷才迁都过来,然后才有的北直隶。你这真相根本经不起推敲,不传也罢!”

王弘诲“呃”了一声,分辨道:“总之朱洪武役使平民的罪过,是少不了的。”

海瑞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喊来伙计付账,然后叫了辆骡车,把王弘诲送回家去。他安置妥当以后,自己气冲冲地朝着国子监走去。

海瑞知道,王弘诲绝不是什么名士,更不会是什么五羊皮。他就是个心思单纯、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罢了。可正是如此,海瑞才觉得格外气愤。这些真相三实七虚,太过荒唐,偏偏还就是有人相信,王弘诲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他那些同年会受多大影响,他们都是大明未来的栋梁,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海瑞觉得这事得去问个清楚。

国子监内,李贽正在和几位名士论道,看到海瑞进来,正要打招呼,就看到海瑞一张黑脸贴了过来。

“汝贤,是谁又惹你不高兴了?”李贽问道。

“李先生,我就问你一句话。”海瑞,“您在微博上所言,几成为实,几成为虚?”

“哦?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李贽略微一楞,旋即反应过来,露出善解人意的笑意,“看来你是被打脸党给缠住了吧?啧啧,那些家伙跟苍蝇似的,在微博上嗡嗡乱飞,自诩多智,到处给人挑错,总有点举世皆愚我独明的傲气,——不过汝贤你不用担心,他们独明,说明举世之愚根本不会理他们。就算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不理睬或拖黑就是,他们的言论,根本没多少人能看到,影响不了大局。”

“就是说,您披露的真相里,很多都是虚构的喽?”海瑞盯着李贽。

李贽缓缓抬起双手,遥空一拜:“春秋笔法,先圣所教。”

海瑞道:“孔圣笔中寓有褒贬,可都是基于鲁史,可不曾杜撰什么。你这分明是纵横之术!”

“天下假托古人的杜撰只怕太多,不独这一回嘛——再说了,朝廷的史书里只怕杜撰更多,你怎不去找他们?”李贽掀了掀茶碗。

海瑞踏前一步,古板的脸上难得地显出焦虑。他不顾在人前礼貌,大声道:“入世之道,立足于诚。朝廷埋没真相,就更该用真实回击,以虚伪击不实,又有什么意义?”

李贽却没被他的气势所掀倒,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汝贤,你和王元美一样是个实诚人,你不明白。若要为黎民谋得福祉,只靠着公心是不行的,还得有手段。”

海瑞这才知道,原来王世贞和自己想的一样,怪不得那次清议里他显得格格不入。

李贽又道:“朝廷遮蔽真相、堵塞言路,正是算中了这些老百姓无处伸冤之故。我等营造声势,虚实相间,正是代民启言之举啊。”

“你这是巧言令色!”

“天下的百姓,若非巧言,他们根本就不会看;如今的朝廷,若非巧言,他们根本就不会怕。

我以纵横之术,博得天下瞩目,届时清议滔滔群情汹涌,让朝廷心惊胆战,逼出真相来。这番苦心,你可理解吗?”

海瑞并非是能言善辩之辈,他对李贽这一番论述很不赞同,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驳斥。海瑞手指颤抖着,脑子里闪回着各种圣贤书里的教诲,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憋出来,把脸涨得通红。李贽朝仆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把他搀到座位上。

谁料仆人们刚碰到海瑞胳膊,海瑞就把他们全都推开,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李贽道:“汝贤,我知道你在焦虑什么,贵溪那边有新的进展了。”

海瑞呆了呆:“夏老三捞出来吗?”

“还记得我那条求证知县与严嵩关系的微博么?这事已然闹大,知县如今已避罪在家,等着布政使司派人来审查。至于他和严党有无勾结,我想几卷诗书几封书信总能牵连起来。”他停了停,轻轻一笑:“汝贤你奔走数日,一五一十地说,无人问津。我往严党那里一钩,便打开局面——这便是巧言的力量。”

李贽还在笑,但看起来好似是讥笑,似乎在无声地质问海瑞:你对真实的坚持毫无用处,什么人也救不出来,扔在网上连个水花都看不到。汝贤,放弃迂腐的原则,改弦易张吧。

海瑞不甘心地说道:“但虚处如此之多,倘若你哪日被人指摘,岂不是自砸招牌,再无人信服?

李贽说得轻描淡写:“说的巧妙奇诡就好,虚实如何,其实百姓根本不关心,纵然有个别闲人当场指出,亦是无关大局——清议可是握在我手。”他说完把手掌一攥,五指紧紧拢在一起。

海瑞默默无语,李贽说的不错。像王弘诲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去看评论,他只看博主发言。

就算是有邹应龙这样的打脸党孜孜不倦地查证驳斥,也落不到他的眼中。李贽几十万闻道,邹应龙几千而已,这就是李贽的自信来源。

“汝贤,你记住。士林诸人对事实如何并不关心,他们只会看到自己所需,借势鼓噪罢了。”李贽道。

海瑞呆了半晌,朝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去。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对“诚”的坚持,还是因为无法反驳“巧言”而不得不逃避。

待得走出国子监以后,海瑞站住脚,仰天喃喃道:“这到底孰对孰错,孔圣、朱师,敢请明以教我。”话音刚落,天空一只乌鸦飞过,沙哑地叫了一声,旋即朝着宫城方向飞去。海瑞苦笑一声,抬起手来,把自己的衣襟扯散,也不重新叠回去,就这么散乱着晃晃悠悠地朝家里走去。

此时夕阳已斜,阴郁的霞光俯瞰着这座大城。城池一半已沉浸在黑暗中,一半还泛着几缕余光。海瑞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着,几次差点被马车撞到。他会突然扯住一位路人,问他是真者为大乎?抑或用者为大乎?路人都当是疯子,差点扭送到五城兵马司。所幸他穿的是官服,被一个路过的相熟巡更捕给保了下来。

“海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巡更捕问,海瑞像今天这么魂不守舍还是第一次。

海瑞抬头问他:“你抓贼吗?”

“抓啊。”

“抓到了贼,可是要铁证如山,方可定罪?”

“这还用说?”

“倘若有这么一个贼,你明明知道是他偷的,却苦无凭据,上峰又催得紧,你该如何?”

巡更捕用肥厚的手掌捏了捏刀柄:“嘿嘿,在我手底下,还没有讨不来的口供。”

“那岂不是锻炼成狱么?”

“那又如何?只要他开口说出来,官老爷才不管你是哪弄来的供述呢。”

“为了达到目的,难道任何手段都是可以的吗?”

“海大人你真是古怪,问的这都是什么事呐。是不是有什么小人惹你了?跟我说一声,兄弟我管教他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面对巡更捕的热情,海瑞只得以苦笑相对。回到家里,他向母亲问过安以后,走进书房,机械地打开电脑,然后面对着画屏枯坐,提不起一点上网的兴致,连蜡烛都不点一支。

呆了约摸半个时辰,海瑞心中实在烦闷,索性起身在屋子里转圈,把领子一会儿折成右衽,一会儿这成左衽。折着折着,他陡然想起上次在王八碰到邹应龙时的情景。

“老子看不惯他们大放厥词,造谣生事,所以屈尊查查资料,打打他们的脸,免得谬论流传,荼毒世人。”

邹应龙的吼声又一次在海瑞脑海里回荡起来,现在回想起来,他打的,正是李贽所谓的“巧言”。海瑞眼神闪烁,若有所思。他在黑暗中静静地想了一阵,一拍桌子,跟老娘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出家门。

此时天色已晚,但京城里还是热闹非凡。名义上,此时已算宵禁,可大明承平已有一百多年,谁也不再把这个当回事。海瑞信步走进那家王八,往里一看,看到邹应龙果然在那里继续噼啪地打着字,不知又与哪位名士吵了起来。

海瑞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邹应龙回头一看是他,两条蚕眉一皱,没好气地嚷道:“我正忙着呢,你要干嘛?”

“想与你聊聊。”

“等会儿,等我把这个叫何夫山的死名士抽肿再说”邹应龙又把脸转了回去。

海瑞没奈何,只能在旁边等着。他看到王八的小伙计一个劲儿地瞪着他,只得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一个时辰,然后把邹应龙旁边的一台电脑打开。

他刚把丘丘挂上去,就听到孔子的小人头在拼命点头,还发出滴滴滴滴的声音。他点开一看,是王弘诲。

“快看微博!”他只发了四个字。

海瑞一楞,连忙打开微博,发现他关注的那些名士已经在刷屏了。说是京郊一处清云观,有十名道童服食丹药以后,七孔流血而死——而这个道观的主人,正是邵元节的徒孙彭云翼、

他如今在宫里当右至灵,正是嘉靖身前的红人。

“真的假的?”海瑞有点不相信。再怎么说,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彭云翼还敢做出这等事来?何况发这一条的那个用户,叫做“沧溟”,正是李攀龙的号。对于这些名士的话,海瑞已经不太敢相信了。

他连忙打开评论,不出所料,自俸五和五羊皮又就这个话题开始吵了起来。和往常一样,五羊皮一连串地感叹,批评天子崇道之非,声讨道士奸邪残忍,感叹朝廷礼制堕落,还有的名士大声疾呼:“愿来世莫生大明家!”

而自俸五们则奋起反击,他们一方面质疑这种事的真实性;一方面则抓住名士们那句“愿来世莫生大明家!”大加鞭挞,痛斥他们丧心病狂,毫无廉耻之心。

邹应龙这时打完了字,偏过头来,看到海瑞在盯着画屏,立刻冷笑道:“你看看,你们这些名士,就是见不得大明好。逮着一条狗屁不通的流言,就兴奋地上蹿下跳,好似家里娶媳妇一般。”

海瑞喃喃道:“我在想,此事是真是假,事关十条人命呐。”

邹应龙道:“天子崇道是不像话,但说什么一次服食丹药吃死十个,你信么?这些名士惯会煽动,巧舌如簧,不过是想趁机抹黑朝廷罢了!你看见那句了吗?愿来生莫生大明家,还像句人话么?若让我见了,今生就让他在大明呆不住!”

海瑞对李攀龙的消息将信将疑,但对邹应龙的态度也有些不满,感觉他死死揪住名士的一句不当言论,反而模糊了对青云观的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岂能比确认消息真假更重要。

邹应龙不再理睬海瑞,自顾飞快地打完字,点击发送,然后“咦”了一声,面色有些不好看。

海瑞听凑过去一看,发现邹应龙打的那一堆字,都莫名消失了。他连忙回过头来看自己的画屏,发现李攀龙发的消息也没了。

其他人的消息,也不见了。偶尔有人提起,也在数弹指间无影无踪。

海瑞和邹应龙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都明白,这是锦衣卫的南镇抚使司出手了。那些被士林称为“数码绣春刀”的锦衣网卫以最快的速度封锁了微博、博客和论坛,删除相关帖子,甚至在丘丘里提及“彭云翼”、“青云观”甚至“十道童”,都会显示消息发送失败。这种封锁是全方面的,犁庭扫闾,不分左右,只要是和此事沾边的言论,无论是痛斥朝廷还是支持朝廷,都被统统灭了个精光。

刚才还沸沸扬扬的网上,一下子沉寂下来,没了半点声音,好似被草原骑兵席卷过后的村落。

左衽和右衽全都变成了哑巴。但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当朝廷禁止议论一件事情时,这件事八成是真的。

在沉寂了半柱香以后,李贽的微博发出了一条消息:

“这就是尔等要回护的朝廷?这就是塞住尔等之口却依然要回护的朝廷?这就是塞住尔等之口、戕杀尔等的孩童、尔等却依然要回护的朝廷?尔等阿谄奉承,愚忠奉上,朝廷却连回护之词都不容尔等出口。鹰犬护主,反为主烹,敢问尔等滋味何如?”

难得地,在这条下面的评论里,右衽们全都消失了,只有一群左衽在附和着李贽的话。海瑞看到邹应龙几次抬手去敲键盘,几次又垂下来。看得出,即便是辞锋滔滔的邹应龙,这一次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自俸五们与名士厮杀之时,却被朝廷突然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脸上。

邹应龙索性把微博关掉,把头扭过来,疲惫地对海瑞道:“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本来是想请教你一些心中疑问,但如今我反倒问不出了。”海瑞苦笑道。

“哼,你们五羊皮这次可抖了。”邹应龙道。

海瑞肃然道:“十个孩子横死,何喜之有。我此来这里,是心中于这左右之争疑惑颇多,孰对孰错,想请先生解惑。”

邹应龙端详海瑞良久,发现他折回了右衽,脸色变得好看了点。他起身大声吆喝了一声:“伙计,算账!”然后对海瑞道:“走,换个地方说话。”

他们离开王八,邹应龙前头带路,海瑞在后面跟着,两个人都没说话。走着走着,两人到了一条胡同口,胡同尽头隐隐亮着灯光。他们走到底,海瑞发现是处酒馆,帘子挂下来,但还没歇摊儿。

邹应龙看来是经常来这里的,他跟店主打了个招呼,然后挑了个座大刺刺地坐下。海瑞坐到他对首,略显拘谨。店主不用吩咐,端上了一碟落花生一碟卤猪耳,还烫了一壶热酒。

邹应龙抓起筷子吃了一口,拿筷头点了点海瑞,示意他夹菜:“你到底有什么疑问?”

海瑞道:“如今士林无不党同伐异,互相攻讦,在下实在不知谁是谁非。”

“你也这么大的人了,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总不会三观不正吧?”

三观不正是嘉靖一朝的习语。三观指的是北京白云观、龙湖山上清观、成都青羊观,民间传说它们皆是真人所修,皇帝敕封,具有通天法力。凡是心有杂念者,一入观即会觉得天旋地转无法站立,看什么都是歪歪斜斜的。所以民间形容心术不正者,皆斥之曰:“三观不正”。

听邹应龙质疑他三观,海瑞没有直接回答,他正襟危坐,从遇见夏老三的事情开始说起,一路讲下来,末了叹息道:“在下先入左衽,又见右党,只觉皆有可取之处,亦皆有不堪之行,实在不知这衣襟该如何交叠才好。”

邹应龙嗤笑道:“你一会儿说左好,一会儿说右不坏,分明是个骑墙的,想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就不怕被人说油滑?”

海瑞听到这话,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在下岂是首鼠两端之辈!不想取悦谁,亦非要奉承谁,无非就事论事罢了。若有善政,则美之;若行事有差池处,则谏之……”

“说人话……”邹应龙道。

“好吧……该夸就夸,该骂就骂,褒贬与否,都应该是对事不对人。可你看看如今这网上的士林清议。左衽的视朝廷如仇寇,崇道是错,修典也是错;江南备倭是穷兵黩武,倭寇入境是守土无能。大明历代帝王,无不是桀纣;草原之外,无不称尧舜。”

邹应龙哈哈笑道:“说的痛快!那些家伙,不就是如此么?”

海瑞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左衽如此,右衽亦是如此。凡是见到对朝廷稍有指摘,必被冠以五羊皮之名,先责以动机,再污以里通俺答之名。见人言及大明之疾,必称鞑靼、日本恶病更笃。极尽嘲讽之能事。适才清云观之事,阁下只揪住名士一句错处不放,对朝廷瞒报讳言之举却不置一词,敢问是也不是?”

邹应龙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却终究没有说话。海瑞哇啦哇啦说了一大堆,情绪激动地挥动手臂,几乎要把这小小的酒馆掀翻:“如今风气,持右衽,则左党都是祸害,持左衽,则右党俱无良心,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论人者身居偏颇而不自明,反污持论中正者为油滑,这难道是应该的吗?”

邹应龙冲店主做了个歉意的手势,抬起眼皮对他道:“我看你这个看不顺眼,那个也看不惯,那你到底想怎样?”

“在下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海瑞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颓然坐回到椅子上,喃喃道:

“在下自谓秉持公心,谨守诚意,可连个人都救不出来;反而是诈言巧言大可成事。究竟如何自处,着实是惶恐困惑啊。”

邹应龙长长叹息了一声:“我心中又何尝不苦。那些名士轻飘飘几句话,评议数千,闻者上万。我花上几个时辰查阅考证,打脸辟谣,不过区区数百闻者而已。有时候朝廷一道公函下来,不问青红皂白,全没了。有时候想想,也不知是图些什么。”

“你说朝廷怎么就对这些无动于衷呢?”

“朝廷那些老东西只会沿用祖宗成法,盯着自己的乌纱帽,士林网络是什么他们根本不懂,下头吵成什么样子他们也不关心,一出事,就不问青红皂白全干掉,图个轻省——你以为为啥会有这么多自俸五?就是因为宣礼司都是些不干事的废物,我们再不出手,士林清议就要被那些整天忧国忧民的奸贼名士把持了!”

“忧国忧民,何奸之有!”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角落传出来,海瑞和邹应龙同时去看,发现有另外一个人独坐在旁边,手里拿着酒壶在自斟自饮。海瑞再一看,眼睛圆睁,这人竟是王世贞。

一个五文魁首,一个五羊皮巨头,这两个人居然在这小小的酒馆里直面相对。海瑞暗暗叫苦,心想这若是一言不合打起来,传出去可是轰动京城的大事。海瑞想要过去说点什么,可自己喝的有点多,两条腿根本站不起来。

“坐在那里听你们说了半天了,我也想说两句。酒后狂言,就这么一听啊。”

王世贞站起身来,晃晃悠悠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做到邹应龙对面。邹应龙也不示弱,紧抓筷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弇州山人,原来是你!”显然两人有过过节。

“我问你,黎民需不需要体恤?”王世贞忽然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双目却闪亮得很。

邹应龙久经沙场,怎么会中这种圈套,立刻反口道:“黎民自然需要体恤,但不是你们动动嘴皮子就算关心了。你们不是为民请命,而是借民沽名!”

“帝王做事有差,是否要忠言直谏?”王世贞又问了第二个问题。邹应龙道:“上有御史、言官,下有士林。”

“大明子民,是否该畅所欲言,而无道路以目、因言获罪之忧?”王世贞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邹应龙道:“不错,然则信口讪谤及捏造谣言者,该依律处刑。”

王世贞双手一摊:“你看,你我观点,本无分歧,如何就分出左右了呢?我为黎庶福祉奔走呼叫,你为朝廷公正忧心忡忡,为何彼此却要视若仇雠呢?”

邹应龙冷笑道:“你们名士不过是打起虚幌,为俺答汗张目罢了!随便吃,随便拿,大开城门迎俺答,这话难道不是你们说的?”

“这是梁为誉说的,我从未赞同。以他之论攻我,是否不妥?”王世贞稳稳回答。

“移祚之后,前朝臣工皆悬华表以筑京观,难道不是你们的计划?”

“那是谢榛当年一句气话,若真有此心,不用你们,锦衣卫早就出手拿下了。我看兰谷你心里也清楚这当不得真,只是拿这话柄砸人比较痛快,便揣着明白来装糊涂罢了。”

邹应龙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这也撇清,那也撇清,你跟那些名士是一丘之貉,看来也不过是个缩卵的怂货罢了!”

王世贞正色道:“黎民福祉,这是你我都认同的万世至理,分歧无非是对当今朝廷的施政颇有异见罢了。所以才要言路畅通,于左于右皆有好处不是?”

邹应龙道:“少跟我扯这些。大明虽做得差,你们草原上的汗王更喜欢斩人舌头呢。”

王世贞道:“你看看你,又跑偏了。试问草原纵有千般丑事,难道就可以置大明之错于不顾么?汗王斩了别人舌头,莫非大明天子杖责言官、封禁言路就是善政了?”

“哼,还不是你们那些名士起的头,整天称颂草原草原肥美,皆是尧舜,非中国腐朽可比,听得人都要吐了。若不是你们五羊皮动辄拿草原出来比较大明,谁有那闲功夫去拨乱反正?”

“什么五羊皮,说话太难听了,真不愧是拿朝廷五文钱的鹰犬啊。”

“呸,入秋了,你别忘了去跟你家主子领羊皮就是。”

眼看两个人嗓门越来越大,就要打起来。海瑞连忙上前阻拦,话未出口,王世贞突然拍了拍手,转怒为笑:“汝贤,景初,你们都看到了?多少口舌之争,就是这么吵起来的。”

他这一句话出来,海瑞和邹应龙都楞住了,原本已经几乎爆炸的气氛霎时消弭一空,王世贞这是什么意思?

王世贞重新坐回到座位上,恢复到风清云谵的派头:“两位刚才都见到了吧?我开始明明是在求同,何以最后又成了互相辱骂呢?”海瑞和邹应龙面面相觑,不知这位名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世贞拿起筷子蘸了蘸酒,在桌子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水字,抬起头来笑道:“你们两位熟读史书,该知道唐代有牛李党争。牛僧孺和李德裕各拥派系,彼此争斗。从此朝政不问对错,只看派阀。逼得文宗感慨:“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我与景初刚才的争吵,就是重蹈牛李的覆辙。”

海瑞眼神闪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如今所谓清议,就是这么回事。开谈之前,先问襟衽左右,再发议论。衣襟叠法不同,说什么都是错。”

邹应龙道:“我可不曾做过这等事,句句都是出自公心。”

“可有些右衽党徒却喜欢因人废言,见是个名士,说什么都是错的。”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承认有些人张嘴就骂,我却从来是骂之有据。”邹应龙有些狼狈。

王世贞笑道:“适才邹御史不也举别的名士的极端言论来攻我么?”

“呃……”邹应龙一下子噎住了。

“你看,左右纷争,不过如此。本来我与邹御史只是政见不同,你摆事实,我讲道理,道不同,最多不相为谋而已。可如刚才所见,都是因人废言,只要一顶大帽子先扣上,任你说什么都是无用。扣上五羊皮的,无论什么议论,都是俺答指使的,都是包藏祸心;扣上五文钱的,无论说什么,都是朝廷鹰犬,都是奴才根性——此帽一戴,再无半分道理可讲,只余嘲骂而已——如今这大明,也快要沦为朋党攻讦之地。”

听到这里,邹应龙脸色和缓了一些,眼神里颇有些认同神色,开口道:“我原先还以为你是个左衽……

“我本来就是左衽。”王世贞坦然道,“只不过我一不好扣帽子,二以诚待人不打诳语,有一说一,就事论事……”说到这里,他神色一黯:“……可惜啊,这种行事不合时宜,所以我现在话也少了,懒得跟人争辩。若不是刚才听到汝贤一席话,我都不想站出来讲。这年头,还是闷声写小说得了。

“小说?”邹应龙一怔。

“也不算写,只是撷取《水浒传》里一段改的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玩意儿,银子是拿了不少,只是不敢露出自己真名——那玩意儿的点击可比政论高多了。”王世贞自嘲地笑了笑,给自己斟了一杯。

“想不到五羊皮里也有真名士。”邹应龙大为感叹,不知是对王世贞的态度颇有认同,还是承认自己私底下看过他的小说……

“你们五文钱里也有明白人嘛。”

两人正说着,海瑞“啪”的一下把酒杯重重搁在桌子上,带着几分醉意嚷道:“两位,别说了!我已经受够了什么五文五羊皮左衽右衽的分法!去他娘亲的!哪里有那么多奸党反贼!

在下只认一个理:朝廷有错,不可缄口愚忠;朝廷有对,不可肆意雌黄。言之有据,臧否有理,如此而已!仅此而已!这他娘亲的很难吗?!”

王世贞摇头道:“那你等着两头挨骂吧!这如今呐,再不是虚怀若谷的世道。凡事只要与自己不在一边的,就是对头,容不得中庸。你不站队,自然有人帮你站。你自况公正,却只会给自己两边树敌。立身中正,左右皆敌,你要小心呐。”

“大明子民有两万万人,我不信极左衽极右衽能占得多少,他们不过是嗓门大些罢了。大部分人皆和在下一样,身处中庸,闭口不语罢了。”海瑞紧紧抿住嘴,瞪大了眼睛。

“能言者下流,拙言者不语。照你这么说,这大明岂不是一派亡国气象?”王世贞嘿嘿一笑。

“不!”海瑞断然道,“在下以为,此乃是兴国之兆。”

“哦?”邹应龙和王世贞都是一怔,他刚才还在这事忧心忡忡,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海瑞双手朝天一拱:“左衽也罢,右衽也罢;五羊皮也好,五文钱也好,在下虽不全然认同,毕竟是一家之言。窃以为纵有谬论千种,胜过死水一潭。吵闹越凶,争议越多,则言路愈开阔,民智愈开发,于大明未尝不是好事。所以在下忧见士林攻讦,却乐见清议蜂起。”

“呵呵,想法不错,不过很危险,你这么说,就是暗指朝廷不对喽?你可真行,恶了左右不说,还对朝廷有这么多微词。”王世贞眯起眼睛。

海瑞一抬下巴:“在下只是不愿以帽取人,落得一肚子不合时宜罢了。”

这是苏东坡自嘲的原话,说完这句以后他就被发配黄州了。海瑞这么说,自然是也带了觉悟。

王世贞无意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索性举起酒杯,用手肘捅了捅邹应龙,邹应龙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杯子:

“来吧,咱们三个为不合时宜干一杯。”

三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你一句我一句,推杯换盏。喝到后来,海瑞已经完全不记得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无意识地拼命往嘴口灌。一件件左衽和右衽的衣服如鬼魅般在身边飘来飘去,震天的喧嚣在耳边响起。海瑞看到无数羊羔被利刃斩杀,剥下皮来,被一双粗粝的大手送到宣大的关口;看到火红的铜汁浇铸在钱范之上,未等退火便被串成五个一挂,被无数双手领走。

而嘉靖皇帝高高在上穿着道袍,俯瞰着尘世喧嚣。一面硕大无朋的棋盘摆在他的面前,黑白棋子分明,构成太极阴阳鱼的模样。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黑暗中,就像这几十年一直坐在皇城里一样……

等到海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床上,头疼的厉害。他勉强爬起来,问了老娘,才知道昨晚自己喝的不省人事,被王世贞和邹应龙送回来的。海瑞喝了点清水漱漱口,又热了一碗稀粥喝下去,这才感觉稍微好一些。他稍做梳洗,强忍着头疼前往户部上班。

到了户部,海瑞发现周围的同僚也都听说清云观的事了。不过显然石应岳下了禁口令,所以大家都只是窃窃私语,消息反而传的更快,什么版本都有,大多荒诞无稽。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清云观作业十个道童暴毙是确凿无疑,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朝廷会怎么解释。

“午时朝廷将有大事发布!”

一个同僚忽然喊到,大家一拥而上,都簇拥到画屏前。发布这条信息的是大明的官方新闻网——由礼部负责运营的朱明网。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肯定是跟清云观有关系。

海瑞觉得这次朝廷反应倒真迅速,心中颇有些纳闷。一个同僚问他:“你说这回能不能把彭云翼拿下?”海瑞摇摇头,心里觉得不大可能,那彭云翼可是嘉靖前的红人,尤其擅长炼丹之术,杀了他,天子才舍不得呢——但这件事已经闹得太大了,大到即使是嘉靖皇帝也得给全国臣民一个交代。海瑞很好奇朝廷到底会如何处断。

石应岳吆喝了几句,催促手底下人赶紧去工作,还特定嘱咐了海瑞一声,让他别说什么怪话。

海瑞知道这位上司对士林网络压根不懂,不知道锦衣卫早把言论弹压下去了。

就跟邹应龙说的一样,这些朝廷大员们对士林网络根本不懂也没关心。

到了午时,朱明网准时发布了一条视频。视频的开场是一片黑暗,然后浮现出一个威严的大汉将军头像,大喝一声“启”,旋即画面变亮,出现紫禁城太和殿前的大广场。只见广场上旌幡漫天,钟磬交响,一大堆道士穿着天师袍,手持法器在转圈,身旁香烟缭绕,诵咒声不绝于耳。

“这是什么?”观看的人都面面相觑。

仿佛为了回答这个疑问,一个慷慨激昂的声音响起:“·兹有太上消灾祈福醮仪,九炁青天,明星大神。转烛阳光,金华照景。祈愿陛下身与日月同,念道上圣前,万劫寿无穷,寿无穷。”

声音回荡恢弘,显然加了特效。

镜头一转,一个胖胖的道士站了出来,手持桃木剑,白眉飞扬,一派仙风道骨,有人认出来他正是彭云翼。彭云翼头戴描金道冠,热得一头汗水,面色却喜悦得很。他把桃木剑双手平托,朝远处的天子銮驾叩拜道:“陛下日夜炼丹,体求大道,终于感动上天,昨夜特遣神使下凡,接引童子十名,直上大罗天,为陛下铺仙路、筑道基。”

画屏前一片哗然,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朝廷居然找了这么个借口。

画屏上的彭云翼声嘶力竭地喊道:“童子上天,道灵降世,此大明之洪福,乃神迹也,神迹!”

麾下一干道士也纷纷伏地敬祝,泪流满面,口称“信也,信也”,场面感人而热烈。在广场一侧的长廊里,以徐阶为首的一干大学士也向天子方向叩拜,只不过他们面无表情,只是在重复一个必要而无趣的动作。

一群围观的户部同僚开始骂起来,攻击对象从彭云翼开始扩展到徐阶、高拱甚至还隐晦地提到嘉靖,石应岳一看形势不对,连忙把页面关掉,说吏员不得议政,赶紧上班去,谁也不许废话,否则扣三个月俸禄。

大家一哄而散,海瑞回到自己座位上打开电脑。不出所料,网上已经吵成了一片。五羊皮们这次占据了优势,嚷嚷着一定要查清真相,还放出了各种消息内幕。什么彭云翼豢养娈童啊、嘉靖帝要找童子殉葬啊,甚至还有人说那些道士在京城建了个大阵,要用人血浇灌,以求更改国运,说的有鼻子有眼,一时间真假参半。自俸五们拼命反击,但劣势明显,他们自己有时候也忍不住要抱怨几句——明明发个皇榜就能说清楚的事,非要弄出这么个多此一举的蠢材。

南镇抚使司的人更忙,一个个砍帖杀博,刀下既有左衽也有右衽。从前锦衣卫有专门的程序来查找禁词自动封禁,但现在那些人都学乖了,都会故意避开禁词改换说法。比如“嘉靖帝”

用“家净”来代替,“十童子”换成了“二五黄口”,“彭云翼”则成了“大翅膀”,还有乌鸡国国主——典出《西游释厄传》,那本书刚刚才被品出暗讽的意味,立刻被封了——于是锦衣卫加大了人手,采取人盯人的方式,什么隐喻什么暗讽,只要看出来,统统干掉。一时间网上是风声鹤唳、一片狼藉。

海瑞见到这些,重重地磕了一下鼠标,只觉得胸口愤懑无处抒发。正如昨天醉酒之前说的,他不怕左右互相吵闹,只怕无处发言。他想发微说两句,但肯定会被当成五羊皮,杜口不言又觉得如鲠在喉。

左右为难之下,海瑞打开朝议客户端,发现没有一条是关于清云观的,言官们一封弹章都没出现,看来他们知道什么事情可以指手画脚,什么事情不能碰触。这让他更加郁闷。

这时候一个人蹬蹬蹬蹬跑到堂下,大声喊道:“海主事在否?海主事在否?”海瑞连忙探出头去,一看发现是邻居家二哥。二哥满头大汗道:“海主事,你快回家吧,你娘在家里不成了!”

海瑞脑子“嗡”的一声,当时什么也顾不上了。他把鼠标一扔,跟石应岳告了假,三步并两步赶回家去。到家一看,老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脸色已有些发青。

海瑞见状,放声大哭,这段时间来他光顾着研究网上言论,疏忽了老娘的状况,心中悔恨不已。过不多时,王弘诲也赶到了。他知道海瑞家里的经济状况,对海瑞说我认识一位名医,刚刚云游到京城,医术高明,诊金又不贵,可以请他到家里诊治。海瑞一听有救,擦擦眼泪,问他是谁。王弘诲说叫李时珍,字东壁。

海瑞拿出一吊钱,找了个跑腿的小厮,按照王弘诲给的地址去找。也就两柱香的功夫,小厮引着一个方巾青袍的长须医师匆匆赶了过来,肩上还挎着个枣木医箱。王弘诲说这就是李时珍李先生,海瑞忙去拜见,李时珍却一摆手,直接问病人在哪里。海瑞把他引到老娘榻前,李时珍先搭了脉,又取出金针,前后折腾了半天,还喂了副丸药,拿水化开灌进嘴里去,海瑞老娘终于一声唉哟,醒了过来。李时珍擦了擦汗,让她躺在床上静养,然后走到外面来,写了个方子让海瑞按方抓药。

海瑞见老娘脱离了生命危险,如释重负,继而对李神医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从银箱里翻找半天,取出一大堆铜钱,统统交给李时珍,说如若不够,下次发俸的时候再补。李时珍笑着推辞了,说海主事为官如此清廉,收什么诊金,再说他在京城只呆数天,然后又得赶去山西,可等不及发俸日。

王弘诲在一旁补充说,李时珍的志向可不只是治病这么简单,他打算走遍大江南北,修订《本草》,让今后天下的医生都有本可据,乃是件造福千秋的功绩,这次到京城来只是路过而已。

海瑞注意到他那个药箱已经磨平了棱角,双手也多是老茧,不由得大为激赏,说这事非大志愿者不能为之。他又疑惑道:“这么重大的事,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来过呢?这么大的工作量,怎么也该是朝廷拨款,太医院出面组织才对啊?”

李时珍淡淡笑了笑:“古人有私家修国史,我如今也是私家修药典。”他言下之意,显然这个项目没有朝廷扶持,一切都是出于自愿。

“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事不支持,反而去搞一些虚文浮典,真不知国帑都用到哪里去了,那些可都是咱们纳的税呀……”王弘诲又要开始议论,海瑞瞪了他一眼,他才悻悻闭嘴。以王弘诲如今的身份,根本不用缴税,他这么说只是习惯成自然而已。

三个人就这么站在外堂闲谈了一阵。海瑞发现李时珍不怎么爱说话,人有些木讷,大概是长时间在野外采药少与人接触的关系。而且他对时政什么的近乎无知,更别说什么网上左右争论。李时珍表示他每天都有大量的草药标本要整理,根本没那个瓦剌时间干别的。

海瑞一阵感叹,像李时珍这样的人,属于缄口的大多数,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但他们其实才是真正脚踏实地在为大明做着贡献的人。

李时珍忽然伸直手腕,放到屋外阳光下,手腕上的小日晷照出一道阴影来。李时珍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离京前还有许多草药等着处理。”

海瑞与王弘诲一起把李时珍送出去。刚一出门,忽然一个人斜里冲出来,大叫一声:“你们这些庸医,去死吧!”掏出匕首就朝李时珍刺去,王弘诲眼疾手快把李时珍往旁边一扯,那匕首的去势稍微偏了几分,刺入李时珍的肋下,登时血花四溅。

这一下横生惊变,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所幸附近恰好有几个逻卒经过,七手八脚把行凶者按住。海瑞看李时珍倒在地上血流潺潺,不由得又惊又怒,顾不得自己身份,急忙拆下床板,唤来几个邻居往医馆抬。

医馆里的郎中见一个血淋淋的人抬进来,正要下手施救,可一听这人是云游在北京的医师,态度就变了,非要先交足了诊金才行。他的理由很简单,这人无根无底,万一治好跑了,没处讨账。海瑞身上已经没钱了,还是王弘诲把这笔钱给垫上。

总算是李时珍命大,所伤并非要害,送诊也及时,总算是捡回一条性命。海瑞见李时珍性命稳定够了,问王弘诲那个凶徒呢?王弘诲说刚才巡更捕已经扭送五城兵马司了,行凶缘由也都问出来了。

原来那人叫朱统钟,前些日子得了怪病,疑心医馆的郎中们不肯出力诊治,一直怀恨在心。

他听信神婆妄言,以为要用一个郎中的血蘸了馒头吃才能痊愈,怀揣着刀子出门,恰好看到李时珍,便起了杀心。

“愚昧!愚昧!”海瑞气得直拍桌子,天下竟还有这种道理。

“古人说医者父母心,如今却是医患不能两全,这大明到底是怎么了?”王弘诲一边附和着一边发了一条微博。

李时珍终于醒转过来,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嘱咐他们两个去取他放在驿馆的行李,里面的手稿与标本切不可丢失。海瑞家中还有老娘要照顾,不能长时间陪床,只得拜托王弘诲留在医馆。他先赶去药店给老娘抓药煎好,然后拿回家伺候老娘吃下睡去,顾不及休息,又去了李时珍下榻的驿馆,把行李取出来保管好,再直奔医馆,去替王弘诲的班。

他一进去,王弘诲兴高采烈地对海瑞说:“这回可好了,我也享受了一把名人的待遇。”

“怎么了?”海瑞一怔,觉得他这时候笑逐颜开有点不合时宜。

“我把李东壁的事发到网上去了,一下子转发上万呢!”

海瑞眉头一皱,说让我看看,王弘诲把矮徘递给他。这是一种可以随身携带上网的东西,因为“身短甚矮,乐若俳优”,故名矮俳,只是价格不菲,像海瑞这样的穷官是买不起的。

海瑞点开微博,看到了王弘诲发的消息。王弘诲的微博没多做评论,只说一凶徒诊病未愈,移怒路人,外地一郎中被无辜刺伤,在最后感慨了一句,说医患不能两全云云。”

海瑞看这标题,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刺杀李时珍是无辜的,那么刺杀其他郎中就是有辜的么?

药医不死病,就算是孙思邈再世,也不能拍胸脯说包治百病。未能治好就要被病人刺死,岂不是叫天下医者绝迹?

王弘诲这条微博的确引起了极大的议论——准确地说,是争议。在一开始,大家都只是在感叹李时珍好可怜,后来有人说起自己遭遇的医患之争,风向却有些变了,纷纷有人说如今医馆郎中心肠冷漠,收受贿赂,轻贱人命,至于淫人妻女,诸多恶事罄竹难书。更有甚者,叫嚣说天下郎中,什一可杀,朱统钟可比朱亥,乃是义士。

这时候,李贽站出来表了态:他说朱统钟一介贫苦寒民,头无片瓦,脚无立锥,身无分文,他除了持刀相向以外,又何能为?往小处说,这是一个绝望者对社稷的控诉;往大处说,民众互无诚信,心怀恶念,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此皆朝廷积百十年之恶政,使礼制不行之故。

许多名士纷纷附和起来,说朱统钟此举实出无奈,社稷颓然,非一人之过。比如谢榛——毫无意外地——又在《大义阵中记》中翻出汉王陈友谅善待医师胡青牛的轶事,感叹朱明治下人心戾气太重云云。

邹应龙却跳出来大骂道:“杀人偿命,天公地道!伤人恶徒,何义之有!”叱责李贽放个屁也要归为礼制问题。自然有李贽的拥趸站出来,骂邹应龙是朝廷鹰犬,还有人翻出邹应龙之前的微博,说彭云翼卖弄神迹之时这个右棍装死看不见,如今一见主人被欺就立刻跳出来狂吠。

右衽的人立刻反唇相讥,问李贽的五张羊皮做没做得袍子呀?居然还有闲人赋诗一首:汉家哪及单于恩,忠心奈何做两分。苏武牧羊旄成袄,却叫李陵披在身。获得了惊人的转发量。

接下来少不得又是一场大吵,五羊皮和五文钱的帽子乱飞,和王世贞说的一模一样。海瑞看到后来,实在不想看下去了,把矮俳还给王弘诲,怅然道:“东壁如何,倒没一个人相问。

东壁做的那些事情,没一个人关心。莫非真的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王弘诲拿过去又戳了几下,眼睛一亮,连忙递给海瑞:“汝贤,快看,快看。”海瑞摇摇头,懒得再去看,王弘诲急道:“你看呀,那个凶徒的身份被人肉出来了。”

海瑞听了,这才接过去看。原来有人觉得朱统钟这个名字有点奇怪,就黑进宗人府的服务器,结果发现朱统钟本人身上还有一个奉国中尉的爵位,谱牒算是宁王一脉,算是宗室。

大明宗室因为人数太多,许多远支都像是朱统钟一样,名分还在,其实已经没落不堪了。不过既然朱统钟有这么个身份,按规矩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就没法管了,得移交给宗人府。

这个消息一放出来,立刻被无数闻者疯转,士林网络上的风潮立刻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那些大声疾呼宽恕朱统钟的名士们都改换了调门,李攀龙站出来义正词严地质问,究竟为什么宗室之人能如此横行霸道?朝廷会不会包庇这些“京八代、皇九代”,大明的宗室政策是否需要检讨?

这三个诱导性很强的问题一放出来,立刻引爆了整个士林网络。从严东楼以来,百姓对京城的衙内们怨声载道,怀恨极深。此时一听这个持械伤人居然是个宗室,无不群情激昂。态度缓和点的指责说皇族一向横行霸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态度激烈点的直接破口大骂,一页一页地刷屏,要求把朱统钟押到菜市口凌迟处死,千刀万剐!

在这个漩涡中,只有邹应龙在拼命挣扎疾呼:目前犯人被拘押在顺天府,根本没开始审理,谈不上包庇。而这个所谓“宗室”也跟皇族扯不上关系。但没人留意到他的话,大家只看到一个宗室当街伤人,而李攀龙那句“朝廷会不会包庇这些“京八代、皇九代”的话,在疯狂转发的过程中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大部分人直接把“会不会”三字忽略掉,只剩下朝廷、包庇、京八代、皇九代几个关键词,引发出新一轮怒火。

至于刚才那股呼吁宽赦朱统钟、为杀伤郎中叫好的风潮,彻底销声匿迹,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有人截了名士前后言论的图,得意洋洋地说他们在自己打自己的脸,但很快就淹没在如钱塘潮水般的怒骂声里。

海瑞握着矮俳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整个事件看起来已经和李时珍没什么关系了,甚至跟朱统钟也没什么关系了,变成了老百姓对干拿俸米不干事的宗室的怒火发泄。

海瑞切换到自己的微博,发了一条,说我是朱统钟伤医案的亲历者,我认为不宜因凶徒出身而有所区格。穷汉不可随意轻恕,宗室亦不必过于严惩,一切须依大明律公正判处。

他以为这一条发得中正安和,是持平之论,邹应龙和王世贞也都转发了,但事情接下去的发展,让海瑞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不知谁起的头,把海瑞的话省略成了“户部主事声称宗室不必严惩”,去掉了上下文,把原意彻底扭曲了。

结果这成了火上浇油。你竟然不顾脸面公然袒护宗室捅人?这他娘亲的实在太不像话了!一大堆人汹涌地扑上来,呼喊着要严惩这个舔宗室屁眼的马屁官员,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谁是五文钱谁是五羊皮,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是,只是单纯要发泄怨气。

自己的话居然被曲解到这地步,海瑞实在是苦笑不得。他开始时还试图辩解,可没人肯听,他说的任何话都被当成了狡辩;随着涌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海瑞只得放弃解释,很快有人说:

“看,这个混蛋被骂的不敢说话了,心虚了!”还有人顺藤摸瓜去查海瑞的底,看他从前在淳安、兴国有没有贪赃枉法的劣迹,但查不到,于是得出结论:“这个当官的一定跟朝廷大员攀上了关系,把所有的丑事都给删除了。”又惹来一片谩骂和质疑,有猜海瑞的靠山是高拱,也有人猜是张居正。

有意思的是,在蜂拥而至的骂声中,骂他五文钱替朝廷张目者有之,感慨说真是什么朝廷才有什么官员,礼制有大错;骂他是五羊皮惺惺作态者亦有之,愤慨说这等颟顸官吏误国,该与名士同罪有。真应了王世贞那句谶言:“立身中正,左右皆敌。”

邹应龙倒是讲义气,把海瑞原文贴出来,呼吁大家不要误解,可惜无人问津。王世贞也站出来解释,但跟他批评政府的转发数评论数动辄数万相比,这一条辟谣的转发量少得可怜。海瑞一下子想起李贽说过的话:“大明老百姓爱看的是热闹,不是道理。”

这时候,这一轮攻击海瑞的高潮出现了。有人翻出了海瑞的旧账,说他根本是个回回,祖上叫海答儿,以前给元廷卖过命,在丞相伯颜麾下任职。这个人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海瑞至今还缅怀给蒙古人卖命的光荣历史,偷偷给自己起了个纪念伯颜的蒙古名字,叫做海瑞伯忒。

这个外号立刻风靡整个士林网络,好多人在海瑞的微博刷屏,编撰出各种他勾结蒙古人的段子,什么海瑞伯忒与萨满的圣石、海瑞伯忒与哈拉和林的囚徒、海瑞伯忒与波斯圣火杯什么的。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流传速度很快,竟然还有许多人当真。海瑞一下子就从户部主事变成了蒙古人的奸细。

海瑞看到这里,一口血喷了出来,身子晃了晃,矮俳摔在了地上。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名面对着几百位判官的囚徒,这个可怜的家伙可以自辩,但判官们自顾敲着惊堂木,各说各的话,各定各的罪,根本没人理会他。

“士林诸人对事实如何并不关心,他们只会看到自己所需,借势鼓噪罢了。”

海瑞忽然想起李贽的话,一切都如他所料中的那样,士林早对郎中不满,所以他们看到的是义士;等到朱统钟身份曝光,士林早对宗室不满,所以他们看到的是皇亲仗势欺人。海瑞擦了擦嘴角的鲜血,突然觉得疲惫不堪,决定先去关心李时珍的伤势。可王弘诲接过矮俳的一瞬间,发出惊叫:“哎呀!”

“怎么了?”

“没了!”

“什么没了?”

“什么都没了!”

海瑞抢回矮俳一看,网上喧嚣声陡然消失了,好似一条奔流长河突然遭遇了断崖,霎时被掐断。无论是李攀龙的、邹应龙的、王世贞的还是海瑞自己的言论,都消失了。更有甚者,李贽的那个“李卓吾”的账号也没了。点进搜索栏搜,搜索结果是“非礼勿搜。”

“这是……怎么了?”海瑞有些迷惑不解。

“还能怎么样?锦衣卫又出手了呗,他们就会干这个。”王弘诲在一旁发出一声不屑的啧啧声。

王弘诲猜得不错,这次确实是锦衣卫干的。本来朱统钟刺李时珍案是一起小事件,但从朱统钟的宗室身份被翻出来以后,情况就变得有些不可控了。有人从朱统钟的宗室身份开始往上查,一排排亲缘算回去,七转八转,居然和兴献王扯上关系——兴献王是谁?那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僭入宗庙的睿宗皇帝!网上的百姓群情汹汹,少不得有把嘴往这上面歪的人,骂骂咧咧,说兴献王家风不正才有此低劣族人云云。

锦衣卫立刻如临大敌,别的事情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若惹得嘉靖皇帝不高兴,他们都是要吃板子掉脑袋的。天子名讳,从来都是锦衣卫监控的头等大事。结果南镇抚使司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效率,几乎在一瞬间就把士林网络肃清,关闭服务器几百台。京城缇骑四出,锁拿涉及严重反皇言论乱民几十名。有意思的是,有些乱民穿的衣服是左衽,有些却是右衽。

海瑞默默放下矮俳,吩咐王弘诲照顾好李时珍,然后朝医馆外头走去。王弘诲急忙问他去干嘛,海瑞低声道:“我去找朱指挥使。”

“我去找朱指挥使!”

“哪个朱指挥使?”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朱希忠。”海瑞冷冷道。

王弘诲吓了一跳,那可是锦衣卫的首脑,大明士林网络的克星。他想出口相劝,但海瑞已经拽开大步走了出去。他只好叹了口气,继续回到榻边看护李时珍。

海瑞在入夜的街道上大步走着,冰凉的晚风丝毫不能降低他的体温,凌厉的气势从身体散发出来,让来回奔走的巡夜和缇骑都退避三舍,给这位官员让路。

海瑞现在就像是一管神机营的火铳,外表还保持着冷静,内心却是火药沸腾,几乎要钻破皮肤爆发出来。他强烈地感觉到,事情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真的不能。

朱统钟刺李时珍案让他忧心忡忡,从左衽和右衽党那里他得不到答案,反而让他的迷惑更加严重。海瑞不觉得朝廷或者锦衣卫就一定能给出满意答复,但他觉得必须得去找朱希忠好好谈谈,起码他想知道朝廷到底是怎么想的。

尽管他只是个六品主事,人家朱希忠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还是成国公,未必愿意见他。但海瑞觉得自己必须要这么做,君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为了他自己,甚至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这个他一直热爱着的、有一大堆缺点和优点的大明。

锦衣卫的驻地是在城东,但这个时候,朱希忠应该是在自己的成国府里。海瑞走到成国府以后,毫不客气地拍响了大门。过了半天,一个仆人在慢腾腾地打开一条缝,问他有什么事。

海瑞说我要见成国公,仆人问他什么人。海瑞把名刺递过去,仆人扫了一眼,见这人官职不高,两手空空,连门包的规矩都不知道,发出一声嗤笑,就要把门关上。

海瑞急忙伸手要挡住合拢的门板,手掌一下子被夹在门缝里,发出一声痛呼。他好歹也是个六品官员,仆人不敢太过放肆,只得把门重新打开,低声埋怨几句,让他明天一早再来。海瑞丝毫不肯让步,一定要仆人通报,否则不走。面对这个倔强死硬的小官,仆人没办法,只得说我可以代你通报一声,若成国公不愿意见可别怪我。

于是海瑞等在门口,仆人前去通报。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仆人回转过来,一脸古怪神色地打开门,让海瑞跟着他进府里。不一会儿功夫,他们来到一处幽静的园子后头,假山旁边半露出一间雅致书房。

仆人站在假山边上,不敢继续靠近,只是做了个手势。海瑞毫不畏缩,大大咧咧迈进屋去。

这书房不是很大,只有一张书案两个书架外。书架上的书很多,但太新了,想必很少抽出来读;书案上搁着一张沈启南亲手画的先祖朱能戎装图,旁边是一台电脑——光看机箱就知道

比海瑞家的高级多了,但似乎不常用,显示屏被一张湖锦丝巾盖得严实。

书房里只点起三根大白蟒纹平烛,光线不是很亮。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坐在藤椅之上,面目晦暗不清,这应该就是朱希忠了。

“你就是海瑞?”朱希忠的声音很慢,似乎每吐一个字都深思熟虑。

“深夜造访王爷,实在唐突,万望恕罪。”海瑞回答。

“客套话就免了,你不是那样的人。”朱希忠说,然后换了副腔调:“若换做别人如此胡来,我早就叫人叉出去了。不过我从前听汝贞提起过你,忽然有点好奇而已。”

海瑞嘴角一颤,想不到自己能进来,居然靠的是胡宗宪的影响力。那个人去年已经不体面地去世了,在网上也被列为不能提的词组之一,只有锦衣卫的老大能随意提起他的名讳。

海瑞确实不是客套的人,既然对方直言不讳,索性单刀直入:“成国公可知朱统钟刺李时珍案否?”

“知道。”朱希忠有意无意地看了窗外一眼,外面人影绰绰。这里是锦衣卫的中枢,京城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在第一时间反馈到这间书房里来。除了皇城,恐怕要属这里戒备最为森严。

“那成国公应该也知道,如今网上一片肃然,再无半点声息。”

朱希忠点了点头,士林网络的日常琐事不必他去管,但如此大的封禁行动,必须要指挥使同意才行。

“请问成国公,如此行事,是否得当?”

“京畿重地,岂能容刁民煽惑。”朱希忠道,然后做了个斩首的手势,“所以必须得斩断源头,杜绝生事。”

“可您斩的不是源头,是把网线差不多都给斩了!此乃头疼斩首之举,愚以为十分不妥!”

海瑞咄咄逼人的言辞让朱希忠有些不舒服,但他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旋即淡淡道:“看来海主事今夜造访,是打算给我们锦衣卫提提意见喽?

若换了其他小官,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他们双膝跪地求饶,可海瑞却浑然不惧,上前走了一步,目光灼灼:“不错!请恕下官直言,锦衣卫如今,实在有负朝廷所托,是在怠政!”

“怠政?”

朱希忠一楞,他原来还以为海瑞会像那些名士一般,痛斥锦衣卫钳制言论、堵塞言路的恶行,没料到从海瑞嘴里吐出的居然是这么一个词。

“我锦衣卫十二个时辰司值士林网络,从无休沐。你看今日朱统钟一事刚爆发不足两个时辰,我司即已澄清宇内,换来士林一片靖平。我虽不敢自比诸葛,自问兢兢业业,何怠之有?”

“倘使一漂妇濯洗餐器,席上清得干净,腌臜碗碟一发藏入橱中,请问这漂妇是勤妇否?懒妇否?”

朱希忠没回答,但黑暗中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海瑞也不在乎,继续侃侃而谈:“以在下之间,这是懒妇!这是文过饰非的懒妇!她只顾席上一尘不染,却不顾碗碟于橱中腐臭沤烂。

数日之内,尚可遮掩,时日一长,屋内如鲍鱼之肆,连整个宅子却都不能呆了。”

“你想表达什么?”

“杜绝人言,封禁议论,即是把腌臜碗碟藏在橱中。朱统钟一事,本来只消顺天府或宗人府发公告一函,张榜具告,秉公办理,即可平息。可如今却不置一词,直截封禁了事,士林和百姓会做何想?谣言只会越传越烈,朱统钟果然是兴献王的亲眷,你朝廷为了宗室不惜残害百姓——这查禁之举,到头来非是杜谣,还是助长了传谣。”

“网上自有禁词钳制,这些小风浪根本传不起来。”朱希忠不以为然。

海瑞立刻截口道:“至为荒谬者,便是这禁词!锦衣卫禁了“徐阁老”一词,士林便以“甘草相公”为变通,反倒是议论《经世堂集》的书评无法贴出来。这算是禁谤还是禁颂?“左顺门”一词被禁,士林皆以旧称“协和门”变通之,反倒是皇城舆图不复刊行,这是禁谤还是禁用?更有甚者,清云观事发之后,“清云”居然也被禁,连带辛嫁轩‘清云半夜鸣蝉’也议论不得,京城瓦舍里《谢金吾诈拆清云府》的杂剧也演不了。试问国公,岂有为阻蛙鸣而填平池塘者乎?”

朱希忠张嘴要说什么,海瑞却抢先继续道:

“诚然,这等封词禁议的措置可得一时干净,方便得紧,可它堵的是悠悠之嘴,散的却是拳拳人心。如碗臭橱中,既惹得士林满腹怨气,又害了朝廷,长此以往,离心离德。所以下官以为,国公貌似勤勉,实是贪图轻省,禁词也罢封禁也罢,皆是消极怠惰!徒耗人心!洪武爷有遗训:‘士林清议,有若四战之城,不争则失。’国公一味坚壁清野,岂不是把这城池拱手与人?”

窗外的护卫没有说话,但轻微的脚步挪动声却暴露出他们内心的惊骇。他们可从没见过有人人敢在这间屋子里对国公这么说话。

海瑞闭嘴以后,挺着脖子,面色涨红,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等待着成国公的回应。朱希忠沉默了片刻,居然没有喊人将他拿下,而是露出饶有兴味的笑意,缓缓抚着藤扶手道:“我先澄清一下啊,《谢金吾诈拆清云府》那出杂剧可不是锦衣卫禁的。大明一应演剧戏曲,都归东厂的公公们管着。”

“抱歉,是下官记错了……”

朱希忠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说回来吧。凡事皆是利弊相间,禁恶词,封清议,这些举措你看得出弊端,我岂会看不出来?海公忒小看人了。”

海瑞闻言大喜,正要称赞朱希忠英明。朱希忠却话锋一转:“你问了我半天,我反过来问问你。倘若不置禁词,任凭士林议论,会是怎生情景?”

“言路广开,不以言获罪,真相愈辩愈明,于国于民皆是利好。”

“这些我都不管,我问你,既然要开放言路,势必就有争论,对不对?”

“是。”

“有了争论,必然就有歧见。有人称颂朝廷,自然就有人批评天子,对不对?”

“不错。”

朱希忠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阴沉:“若是天子看到那些批评的话,忽然不高兴了,我该怎么办?”

海瑞一下噎住了,随口回道:“忠言逆耳,兼听则明。”

“不要拿这些虚词来敷衍,我问你,天子若是不高兴了呢?”朱希忠强硬地顶了回去。

海瑞一下子语塞了,嘉靖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早年的石珤、蒋冕、高金,后来的马森、厉汝进、杨继盛,多少榜样摆在那里。呆了一阵,他结结巴巴答道:“只要天子圣明,自然是称颂的多,出言不逊的少。”

“根本不是多少的问题!赞颂天子的话,一万句也没用。但只要有一句大逆之言传到宫里头,你们广开言路,民智大开,我可是要完蛋的。”朱希忠抬起右臂,在自己脖子上作势磕了一磕。

海瑞虽然耿直,却不是笨蛋。他从朱希忠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暗示,肩膀不由得一震。

“李卓吾他们的话我都看在眼里,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什么‘愚民绝思’、好像我们锦衣卫天生都是恶人,只为了搞得万籁俱寂似的。我们没那么崇高,民智如何,社稷如何,这是天子和阁老们去考虑的事。我不过一个指挥使,我只是做好自己的份内事——让天子高兴。陆武惠执掌锦衣卫三十年,赚得三公三孤在身,又得善终,就是用的这个法子。我不过萧规曹随罢了。”

海瑞对这个说法显得十分不安,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朱希忠看到他这副模样,咧开嘴笑了:“海主事,你还没明白么?那个漂妇不是懒得洗碗,

而是没得选择。洗是要花时间的,可主人家根本容不得一点污垢,见了就要打死。为了活命,漂妇只好把碗碟一古脑全藏起来,主人家眼不见,她的命自然就保住了。她也知道藏久必臭的道理,可满宅成了鲍鱼之肆,那是主人的麻烦,她就是个漂妇而已,只要席上干净就得了……”

说到这里,朱希忠声音逐渐变低,眼神飘向窗外某一个方向,居然也流露出几分迷茫,几许感慨:

“你要真有心改变什么,来这里可算是问道于盲,拜错了庙喽。”

海瑞还要说些什么,可朱希忠摆了摆手,表示谈话结束了,把身子重新沉浸在黑暗中。

李时珍在医馆呆了三天,伤情才算是稳定。王弘诲叫了辆骡车把他送回客栈安顿好,然后朝海瑞家走去。自从他说要去见朱希忠以后,已经好几天不见踪影了,王弘诲有点担心锦衣卫把他直接下了诏狱。

网上几乎已经没人谈论朱统钟伤人案了,一开始是因为锦衣卫大力打压,后来则是因为广东香山澳爆出开埠事件,当地哄传知县与佛朗机人密议开埠,破坏风水,百姓群聚府衙前,连知县本人都被殴伤。士林网络立刻把兴趣转到那边去,左衽右衽照例又吵得一个不亦乐乎。

清云观案、朱统钟案迅速被遗忘。

王弘诲一边刷着微博,一边往海瑞家里走,到了门口,却发觉气氛有些不对。海瑞家的门户大开,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是一座破败的山神庙,空荡荡的。

王弘诲再往里走,吓了一跳。海瑞端坐在正屋,头戴展角幞头,身着圆领官服,眼睛平视着前方。在他的身旁是一口脆木棺材,棺材盖上放着一叠信笺,上面墨汁淋漓,写满了字。一台电脑摆在旁边,机箱打开,里面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

“汝贤,你这是怎么了?令堂呢?”

“已经让人送走了。”海瑞淡淡道。

“吓我一跳,我看到棺材还以为令堂……你买它干嘛?”

海瑞看了一眼棺材盖上的信笺,神色平静。王弘诲满腹狐疑地拿起稿子,草草扫了一眼标题,上面写着“直言天下第一事疏”,他不由得面色大变,急忙往下看。看到后来,王弘诲不得不扶住棺材框,才有力气读完。

其实这手稿里讲的那些话,王弘诲经常听名士们说起。但这一次不同,名士们发表的是帖子,是微博,但这次海瑞写的却是奏疏!是要递交朝廷给皇帝看的奏疏!

“汝贤,你买这棺材,难道是给自己用的?”王弘诲急道,海瑞点点头,说明他也知道此举的严重性。

“你疯了?!平时在士林网上说说也就罢了,这若是提上朝廷,你会粉身碎骨的!”

“在士林网络上说这个,又有何用?”海瑞苦笑道,把信笺从王弘诲手里接过来,爱惜地摩挲纸面,“这一疏发去士林的前景,我都能猜得到——若我执右衽,左衽会斥我对朝廷摇尾乞怜、与虎谋皮;若我执左衽,则右衽斥我里通俺答、倭寇,抹黑皇明,包藏祸心。我既两边皆不执,不愿党同,必被伐异。然后又是一阵聒噪,与以往又有何异?”

王弘诲这时才注意到,海瑞今天穿的是一件青袍鹭鸶公服,衣襟没有交叠。他搓搓手,试图劝道:“大家多讨论讨论,也是好事嘛,你不是一直也这么主张吗?”

“讨论不起来的,这种满篇禁词的东西,等到左右都骂完了,锦衣卫就会出来清场,删得干干净净,一切恢复如初……”说到这里,海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绍传,你以为我真愿意面折天子?我这样的人,已是穷途末路,惟有直言上疏一途了。”

海瑞的神色很疲惫,两个眼角堆满了皱纹,面色黯淡,如同一堆曾经燃烧过的余烬。

王弘诲道:“怎么会穷途末路呢?圣人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汝贤你若真对这大明失望,何妨去海外转转,我认识几个福建的海商。”

海瑞摇摇头。王弘诲又压低声音道:“那亚圣在《万章》里的训教呢……”

王弘诲暗示的是《孟子万章》里的一句:“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这一句太过反动,早在洪武时期就被删改了,如今的《孟子节文》里没有记载。不过近年来名士们从故纸堆里翻出来以后,在士子之间悄悄流传。对这个有些露骨的暗示,海瑞只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态度却很明显。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汝贤你觉得你这样做真的有用吗?天子会听吗?乞怜于上意,指望皇上幡然醒悟,像楚庄王来一个一鸣惊人?”王弘诲有些恼火地质问道。

海瑞这时声音陡然提高了起来,苍凉而决然:“我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出来,而且要正确地说出来,刷新朝政也罢。帜易鼎革也罢,才有改变的意义——正确地说话,然后才是说正确的话,这是一切的前提。”

“这么说,你已经把这个提交了?”王弘诲放弃了争辩,他知道海瑞的性子,此事已经无可挽回。

海瑞没有回答,把电脑画屏转给他。王弘诲一看,画屏上开启的是银台客户端,上面显示“直言天下第一事疏”是今晨卯时提交,已经走完了全部流程。这封奏疏之所以流程走的这么快,是因为它的分类是“弹劾”,而在弹劾对象一栏里,海瑞填的是天子。

自从当年大礼议事件时向天子抗议的奏章撑爆了通政司的服务器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如此胆大妄为的奏疏出现,估计各级主管也不敢在手里稍有耽搁,都想尽快把烫手山芋转发出去。

目前这封奏疏的状态已是司礼监递呈,也就是说,天子随时可能看到——或者已经看到。王弘诲顿觉手脚冰凉,他甚至能想象一队伍锦衣卫气势汹汹扑向海瑞宅子的景象。难怪海瑞准备了一副棺材,他早早就有了觉悟。

“绍传,你走吧,没必要连累你。替我对李东璧说声谢谢,然后把我的藏书交给邹兰谷和王翕州。”海瑞说到这里,低声沉沉叹了一声,“只是不知夏老三是否已经脱险,我亏负他良多……”

说到这里,电脑的音箱发出一声浑厚钟声。这个音效意味着奏疏已被天子标记为“已阅”, 说不定天子已经在书写批复了。

海瑞听到这个声音,头颅复抬,双眸闪闪发亮,精气神仿佛重新凝聚到他的身上,看起来如同一名即将踏上战场的战士。他似乎对天子的回应毫不关心,压根没有去看画屏上的批复, 而是双手正了正濮头,在棺材之前正襟危坐,挺直了胸膛。

王弘诲知道以海瑞的脾气,已没得可劝,只得深深鞠了一躬,抓起那几页底稿转身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海瑞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但不是在讲话,更像是在朗诵什么,语调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王弘诲看看手里的稿子,发现海瑞是在背诵那一封“直言天下第一事疏”。

王弘诲把稿子叠好揣到怀里,慢慢走出正屋,迈出小院,走上街头,可海瑞声音仍旧清晰可听,而且越来越洪亮,越来越高亢,诵到最后一段时,声音几乎响彻整个大明的京城: “……夫君道不正,臣职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大臣持禄而外为谀,小臣畏罪而面为顺,陛下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臣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惓惓为陛下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间,而天下之治与不治,民物之安与不安决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 天下幸甚。”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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